哥布林头目巨大的蛋，静静躺在洞窟潮湿的地面。
它表面温热，散发着一股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浓郁生命气息。
米娅的视线，无法从那颗蛋上移开。
她的大脑停止运转，思维被这超现实的产物砸成一地碎片。
救人。
生蛋。
这两个词，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构成对她穿越后人生的终极嘲讽。
“咕……”
哥布林头目发出一声虚弱又满足的叫声。
它用慈母般的眼神，深深看了一眼米娅，又看了一眼伊芙琳，最后恋恋不舍地望向那颗蛋，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大概是……产后脱力。
洞窟里，死寂再次降临。
莉莉的小嘴张成一个“O”形，看看蛋，又看看米娅，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米娅小姐好厉害”的盲目崇拜。
伊芙琳站在原地。
她没有动。
骑士长剑上的圣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这位圣光裁决所的精英，此刻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精美雕像，冰蓝色的眼眸里，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米娅小姐……”
莉莉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小手紧紧攥着米娅的衣角，那双毛茸茸的犬耳耷拉下来。
“那个……那个蛋……它在动。”
米娅的视线被这句话强行拉回现实。
她看见，那颗巨大的蛋，壳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咔嚓。”
裂缝在扩大。
米娅头皮发麻。
不是吧！生完就孵？你们哥布林都是即热型的吗！
伊芙琳也注意到了这变化，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米娅和莉莉护在身后，手中的长剑再次举起。
不管她的信仰如何动摇，骑士的本能仍在。
米娅一个激灵。
她僵硬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只想离那个“罪证”越远越好。
逃。
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逃离这个让她喜当妈的哥布林。
“任务完成了。”
米娅声音不大，异常清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着那只已经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哥布林头目。
“它已经不再狂暴，矿洞的威胁，解除了。”
伊芙琳的动作一顿。
米娅继续用她那套高深莫测的语气胡说八道。
“生命的循环，本就如此。有凋零，便有新生。我们只是见证者，不应干涉。”
这番话，敲在伊芙琳混乱的心上。
不应干涉。
是啊，她有资格用圣光的标准，去审判这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新生”吗？
“撤退。”
伊芙琳收起了长剑，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下达这个命令，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率先转身，再也不看那颗即将破壳的蛋，大步向洞外走去，背影带着一丝仓皇。
米娅如蒙大赦，立刻拉着莉莉跟上。
走出洞窟，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洞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破壳声，以及一声嘹亮的，类似小鸡的“叽”叫。
米娅的脚步更快了。
她大口呼吸着洞外的新鲜空气，将腥味从肺里排空。
身后，传来铠甲碰撞的沉重脚步声。
伊芙琳跟了出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依旧空洞，只是默默跟在米娅身后，一言不发。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沉默，走在返回枫叶镇的土路上。
莉莉好几次想开口，都被这压抑的气氛憋了回去。
米娅的内心，警铃大作。
这个疯女人不说话，比她拔剑指着自己还可怕。
她在酝酿什么？
是思考用哪种火刑架的木材烧起来更旺？还是在计划怎么把自己关进忏悔室，研究一下我的身体构造和哥布林有什么不同？
米娅的脚步，越来越快。
冒险者公会。
当三人再次推开那扇喧闹的大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马脸接待员看到她们，特别是看到伊芙琳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的轻蔑变成了惊疑。
“任务……完成了？”
他试探着问。
米娅不想废话，她只想拿钱走人，然后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可任务的完成，需要证据。
伊芙琳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完成了。”
她声音沙哑。
接待员一脸不信。
“证据呢？哥布林头目的耳朵，或者它的武器。”
伊芙琳沉默。
她该怎么说？
说头目被我们治好了，现在正在洞里坐月子？
米娅心中警兆突生，这个疯女人不会把那颗蛋的事说出来吧！
她正要开口随便编个理由。
伊芙琳动了。
她只是抬起手，掌心向上。
一团柔和的圣光在她手中亮起，凝聚成一个光球。
光球中，一幅清晰的画面缓缓浮现。
那是矿洞深处的景象。
满地打滚狂笑的哥布林，以及洞窟中央，那只昏睡的哥布林头目……和它身边那颗巨大的蛋。
圣光投影。
一种高级神术，能记录并回放使用者所见的景象。
整个公会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冒险者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光球里那荒诞绝伦的画面。
他们的表情，从好奇，到震惊，再到呆滞。
马脸接待员的下巴，真的掉在了柜台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指着投影里那颗蛋，手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下一秒，整个公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哈！我看到了什么？圣殿骑士去掏哥布林窝，结果让哥布林下蛋了？”
“这是什么新的冒险方式？嘴炮说服流？”
“那个黑头发的小姑娘是谁？德鲁伊职业吗？还会催生？”
米娅的脸，在兜帽的阴影下，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社会性死亡。
这比直接死亡，痛苦一万倍。
伊芙琳对周围的嘲笑充耳不闻。
她收起圣光，蓝色的眸子直视着接待员。
“够吗？”
“够……够了……”
接待员一边笑得抹眼泪，一边手忙脚乱地从钱箱里数出五枚金币，推到米娅面前。
“菜鸟……不，大师！您的报酬！”
米娅一把抓过金币，塞进钱袋。
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她拉着莉莉，头也不回地冲出公会大门。
她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到天荒地老。
刚冲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后，那个梦魇般的身影就跟了上来。
伊芙琳堵住了巷口。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站住。”
米娅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身体紧绷。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她袖中的手指，已经捏住【哭蛊】。
大不了，就让这位圣女大人，当众表演一次什么叫泪流成河。
“你做的。”
伊芙琳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
“那些笑声，那颗蛋，都是你的力量造成的。”
米娅没有回答。
沉默，是今晚的苗疆。
“我想…问你个问题。”
声音里，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圣光，是至高无上的吗？”
米娅愣住。
她预想了无数种开场白。
“你这个异端！”
“束手就擒吧！”
“交代你的罪行！”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动摇信仰的质问。
这疯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伊芙琳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在对米娅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拷问。
“圣光，只能净化它体表的毒素，却无法根除它的痛苦。神术，面对生命凋零，无能为力。”
“而你……”
她顿住，蓝色的眸子死死锁定着米娅的背影。
“你伸出手，它就活了过来。”
“那不是治愈，那是……新生。”
“一种我无法理解，甚至感到畏惧的新生。”
巷子里的风，吹起米娅的衣角。
伊芙琳的气息很乱。
这位强大的圣殿骑士，她的精神，她的信仰，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风暴。
而自己，就是风暴的中心。
“你信仰的圣光，是纯净的，排他的，它驱逐黑暗，审判邪恶。”
米娅迎上伊芙琳的目光，声音放得空灵而飘渺。
“但生命，不是纯净的。”
“生命是混乱，是欲望，是痛苦与喜悦的结合体。”
“我的力量，不审判，不驱逐。它只是接受，然后引导。”
“引导枯萎的，走向新生。引导狂暴的，走向欢愉。”
这些话，是她结合前世看过的无数小说，临时编出来的。
听起来，高深莫测，无法反驳。
伊芙琳听着这些话，身体微微一震。
生命是混乱……
引导……
这些词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认知世界的一条裂缝。
“我……不明白。”
她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我需要答案。”
“你的力量，到底源自何处？是神？是自然？还是……某种我们都不知道的更高法则？”
“我要亲眼见证。”
伊芙琳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眼神是一种病态的，对真理的渴求。
“以圣光裁决所的名义，你将处于我的‘重点观察’之下。”
莉莉再也忍不住，从米娅身后冲出来，张开双臂。
“伊芙琳队长！你不能这样！”
“米娅小姐是好人！”
伊芙琳视线，没有在莉莉身上停留一秒。
眼中，只有米娅。
“这不是审判，也不是监视。”
声音，低沉坚定。
“是……学习。”
“在你让我完全理解你的力量之前，我将以队友的身份，寸步不离。”
米娅瞳孔，缩成了针尖。
队友？
寸步不离？
这和无期徒刑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是一个狱警亲自陪同的，移动监狱！
内心在疯狂尖叫，脸上维持着最后一丝高手的平静。
“我的路，你学不会。”
伊芙琳回答，斩钉截铁。
“我不在乎。”
“我必须知道答案。”
“这是我……作为一名骑士，对自己信仰的交代。”
说完，她不再给米娅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去。
金色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斩断了她过往的一切。
巷子里，风停了。只剩下米娅和莉莉。
还有那一袋无比烫手的金币。
米娅低头，看着一脸担忧的莉莉。
又抬头，望着伊芙琳消失的方向。
她感觉自己不是接了一个哥布林任务。
她是给自己，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一个甩不掉的，对她产生了浓厚“学术兴趣”的，圣殿骑士小队长。
没有鲜花与情书，只有教科书式的贴身监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