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浪花二:茶局暗棋
次日清晨,宮中風光乍暖還寒,梅林間依稀可見霜痕。御花園東側,一處極少人至的偏亭中,茶煙裊裊,香未散盡,一局未開的棋盤靜靜橫陳。
李小魚早早到場,身著素袍,手中轉著昨日從皇上處借來的竹冊。他細細翻閱,神情並不如往常懶散,反而多了幾分凝神與專注。
今晨他收到皇上一紙傳喚:"巳時,亭中有局,等你落子。"
言簡意賅,卻透著濃濃的挑釁與深意。
巳時一到,皇上準時現身,未著龍袍,僅穿一襲墨色常服,氣質比平日多了些隨意。
「你來早了。」皇上坐下,隨手為自己倒了一盞茶。
李小魚抿嘴一笑,將竹冊放至一旁:「臣怕錯過這場好戲。」
皇上挑眉:「你確定這只是戲?」
「棋局是戲,落子是真。陛下要臣下入局,臣怎敢怠慢?」李小魚說著,已為自己斟上一盞茶,神色不驚地望向皇上。
「今日之局,換個法子考你。」皇上語氣平淡,手指輕點棋盤,「昨夜有人潛入藏書閣,偷取舊年冊籍,影探的線索已現。我要你在不驚動旁人的前提下,找出藏在東六局內司中的眼線。」
李小魚心神微動:「這是密查……」
「也是一次自證。」皇上盯著他,語氣中藏著冷意,「既然你說你不是他人派來的,就證明給朕看。」
茶香在亭中緩緩浮動,李小魚沒立刻答話,只是輕輕一笑:「既然是棋局……那我便落第一子。」
李小魚語音方落,便擡手取過一子,於皇上面前的棋盤上隨意落下。那子不落於要害,卻恰在邊隅,如閒雲野鶴,似不經意,又像早有佈局。
皇上瞥了一眼棋盤,眸光深幽。「你總是這樣,看似遊戲人間,實則步步生機。」
「小臣哪敢在皇上面前佈什麼機?不過是下子消遣。」李小魚笑了笑,旋即起身告退,「那臣就先告退,去東六局逛一逛,看看這位藏得極深的影探,是不是也懂得落子無聲。」
皇上未留,僅拈起茶盞,低聲道:「東六局的水,向來不比外朝乾淨。你一個小內侍,若真能翻出點什麼,朕倒真要重新估量你這條魚的遊速。」
他語罷未久,李小魚已轉身而去,背影輕快,卻隱約藏著銳利如刀的氣息。
當晚,月色如水,東六局司的燈火卻比平日多了幾分昏黃。
李小魚穿著普通小監的便服,隱身在夜巡的隊伍中,靜靜觀察每一個來往的人。
白日裡那幾位官司行動如常,甚至有一人還特地拎著茶壺與另一房的內吏對坐閒聊,談的竟是年節賞錢是否會縮減。
「這種時候還能談錢,非蠢即有鬼。」李小魚在心底冷笑一聲,並未貿然出手,而是選擇繞行東局偏房——那裡是記錄往來冊報與來信的抄錄房,最可能藏有訊息遞送的線索。
他記得昨夜潛入藏書閣的人,只帶走了一冊極不起眼的舊年內侍職簿,單薄而殘頁甚多,旁人或看不出其中奧妙,但他一眼便瞧見其中有筆跡被人「挖改」過的痕跡,這種手法,他年幼時曾見一江湖畫匠用來藏「乾坤暗圖」。
當時他便懷疑,藏書閣那冊冊籍恐怕本身就是傳遞手段。
東局抄錄房內,一名瘦削少年正伏案書寫,神情專注而寂靜。李小魚沒聲沒息地走進去,瞧見那少年旁的案角上,壓著一本未乾的書冊,紙張泛黃、墨跡濃重,卻在左下角貼了一枚指甲大的紅印。
那不是公用印信,而是他白日從老工匠口中問出的私用圖記,只有傳遞機密時才會以朱墨雙層覆蓋印上。
「你寫得真快。」李小魚語聲輕柔,像是隨口一搭,卻已讓那少年手一抖,墨滴潑濺在紙面上。
「李公公……這麼晚了,有事嗎?」那少年臉色微變,語氣中強壓著驚慌。
「也不過隨便看看。」李小魚走近一步,低頭看了一眼案上書冊,指尖隨意點過紅印,「你這筆字倒是熟練,不知師承何人?」
「回李公公……小的從小跟父親學寫帳本,沒什麼正式老師。」那少年連忙合上書冊。
「是嗎?」李小魚忽然笑了,從懷中抽出一幅畫,展在案上,畫中正是昨夜藏書閣後窗的樣貌,石紋、木格、藤蔓皆細緻入微,而窗下隱約一抹白影,正是潛影者夜衣之下露出的鞋底。
「我這畫,也是不成氣候,讓小兄弟評評如何?」
那少年終於變了臉色,身體往後一縮。
「昨夜藏書閣窗下留下的鞋印,正是東六局制式夜巡靴。內司這麼多,東局制式偏偏少見……可惜你錯在今日又穿了它來。」
「李公公,你說這是誰的鞋印,我怎知是真是假?」
李小魚一笑,掌心拂過畫角,又露出一格細小圖樣:「這印裡有斷紋,只有一雙舊制靴有這樣的斷線。這鞋我方纔從你牀底取來,還溼著呢,昨夜雨露未乾,還留了痕。」
少年臉色慘白,一步步後退:「你……你早就盯上我了……」
「你說呢?」李小魚依舊笑著,走近他耳畔輕語:「若我再晚半日,你的那封信,是否就會透過司庫口中之人,送出宮外?」
「你胡說!」少年驚怒交加。
李小魚冷下臉:「藏書閣缺冊、內帳異動、宮宴名單變更……三條線,早就指向你。你聰明,但不夠冷靜。你這樣的棋子,若還不除,影探永無寧日。」
門外,張總管不知何時已至,沉聲道:「皇上下旨,此子交由御前行局處置。」
少年癱坐在地,眼神終於露出絕望與恐懼。
翌日清晨,皇上在御書房中攤開昨日的畫卷,望著那抹微妙的窗影圖,半晌不語。
「他只用一夜,畫得如此細緻……還能借鞋紋設局,誘敵自潰。」張總管立在旁邊,低聲道:「這條魚,確實牙尖。」
皇上低聲笑了笑:「朕就知道,他不只是牙尖——連魚鱗都藏著刀。」
「要不要再試一局?」
皇上搖頭:「不急。這魚剛入池,先讓他暢遊一回,也好……引出更大的魚。」
他指尖撫過那張畫,像是撫著一張新揭開的棋盤。
「浪花已起,水……也該深了。」
東六局,雜務重地,日間看似井然無事,實則人心紛亂、信息流轉複雜。自從皇上下旨命李小魚查找「影探」藏身處後,這片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成了另一個深水局。
李小魚不再只做巡查的表面工,他日日翻點帳冊、夜裡巡更,甚至不惜化身為膳房走卒、倉管小吏、燒水的火頭軍。這些瑣碎的身份讓他能夠潛入每一道門、每一個人羣,近距離觀察那些原本難以接觸的細節。
倉庫裡,他發現某批茶磚流轉異常,入庫與出庫記錄常有一日之差;膳房中,有人習慣在廢紙背後寫東西,卻常常被有意燒毀;最引人注目的是,夜更時段有人調換交接的火折位置,使得某幾條巡路燈火更替出現重疊與矛盾。
這些小錯,單看毫不起眼,但李小魚將它們一一以繪筆記錄,按時間與空間拼湊出一幅圖。
他不動聲色地將幾夜畫出的圖收於袖中,終於在第六日清晨,將圖卷於御前遞交張總管之手。
那日清晨,東風微涼,張總管站在承乾殿外的榕蔭下展圖,一寸寸細細讀著。
李小魚沒有說話,只靜靜候著。
張總管讀完後,只淡淡留下一句:「皇上會親自看。」語畢,轉身入內。
李小魚眼皮一垂,輕聲自語:「那我就等著,看魚翻多高。」
【御書房.子時】
皇上站在畫卷前,一手負後,另一手指拂過那一條條腳印與線索路徑。筆畫沉穩,氣脈清晰,每一道路線皆有細註:「夜三更,西門火折移動異常」、「膳房廢紙灰燼量過重」、「倉庫第三排茶磚標記重複」。
這不單是畫圖,更像是一場微型的情報博弈——畫中藏線,筆下藏心。
張總管靜立旁側,道:「小魚這幾夜沒休,走遍了東六局裡裡外外。那圖是他親自一筆一劃畫出,連火折燃盡的時間都算了出來。」
皇上不語,忽然伸手敲了敲圖上倉庫位置。
「這裡……他刻意畫得模糊,是有意留白,還是……故意隱瞞?」
張總管一怔,隨即低聲道:「奴才不敢妄測。但他確實避開了倉庫裡的一位老吏,吳順。」
皇上瞇起眼:「吳順?」
「三十年老資歷,沉默寡言,一直看守三號庫。上月曾有數次假病請休,卻未離宮,行蹤不明。」
皇上沉思片刻,旋即冷笑一聲:「魚兒留這一筆空,分明是故意留給朕自己決斷。」
「這魚,不只會遊,還懂讓獵人動手。」
張總管低聲附議:「是否……要查吳順?」
皇上輕搖頭:「不急。影探既在局中,那吳順這步棋,不妨先留著。既然魚擺了局,就讓他自己來補這最後一筆。」
他指腹輕觸畫卷,淡淡道:「傳令,明日御前茶局,再召小魚。」
【翌日.昭陽臺茶亭】
旭日初昇,晨光灑入亭間,茶香伴風。
李小魚如約而至,依舊一襲淺色內監常服,神情不卑不亢。他進亭時,皇上正慢條斯理地下棋,一枚棋子在指間轉了幾圈才落下。
「這回,你又想怎麼落子?」皇上語氣平淡,卻隱藏試探。
李小魚拱手笑道:「魚不落子,只隨流。」
「不過,你昨日那張圖,可不止是隨流。」
「那是臣為皇上備下的『魚網』,若網太密,怕魚逃不出,若太鬆,又留不住大魚。」李小魚淡淡回道,「臣想讓皇上自己補上那一線,看他到底想抓誰。」
皇上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那你覺得朕會抓誰?」
「吳順。」
「為什麼是他?」
「三十年宮齡,心思深沉,既能潛,又從不招惹風頭。這樣的人,要是沒問題,反倒奇了。」
皇上忽然笑了:「你不直接說破,卻用畫留白,逼朕自己問出口……你到底是在演忠,還是演詐?」
李小魚正色道:「臣若直言,就是僭越;臣若不言,就是藏私。既如此,不如讓皇上自己問一句。」
「你這條魚……話裡全是刺。」
「魚有刺,纔不容易吞下。」李小魚微微一笑,眼裡卻毫無畏意,「但皇上想吞,我也不介意乖乖進肚。」
皇上啞然失笑,將棋盤一推,起身負手:「這局,算你贏了。」
李小魚順勢接過話頭:「那我能要獎嗎?」
「獎?」皇上回頭挑眉。
李小魚眨眼一笑:「讓我今晚不值夜——我畫了幾夜火折,眼皮快撐不住了。」
皇上盯著他許久,才笑道:「許你歇一夜。但明日,朕再給你新的浪花。」
李小魚拱手退下,臨出亭前輕聲道:「那臣,就靜候下一波風起。」
【幕後.藏書閣深處】
夜半時分,吳順伏案抄寫,一隻鴿子從窗外飛來,爪上綁著一張微皺的紙條。
「影線已動,轉移時機未到。」
他瞥了一眼,將紙條投入燈火中。火光乍亮,他眼中映出短促一閃的陰冷光芒。
魚雖入池,但池底……仍有伏蛇未醒。
但吳順沒料到的是,那蛇還未蠢動,一縷水波已悄然撩開池面。
真正的關鍵,是那晚茶局中的一盞杯。
李小魚早知局中有人在觀察,也知皇上在等他自證,所以他反以計中計。他故意將其中一盞茶杯在擦拭時略作手腳,杯底墨跡微滲,是一段被濕氣侵蝕的舊暗號,只有與「內通信件」對照者能識出其中含義。
茶盞離開御前之後,理當送往浣洗房,但李小魚卻故意將它交給一名看似不起眼的侍役處理。
那侍役是誰?
是他三日前「無意間」救下、調入東六局的新面孔。侍役名喚齊隱,本是南坊街口一名跑腿少年,聰明寡言。李小魚在街上認識,知道此人耳清眼快,不動聲色。
杯子一送出,便如一條魚鉤,靜靜垂在水下。
果不其然,次日傍晚,倉房西角的灰堆中被發現一小塊墨紙,殘留杯底相符的暗號字跡。而更關鍵的是,李小魚早命齊隱在茶盞遞出後數刻,跟蹤那名經手的小吏。
那小吏名為曹奚,向來在倉庫中管記名錄,職位不高,卻有出入各處的便利。
他以為自己藏得好,卻沒知茶盞上的殘墨早就引蛇出洞。
數日調查後,李小魚親自將齊隱所錄的蹤跡、對比時間點與倉房殘物,匯整成一份清冊與行跡圖,雙手呈上。
這次,他沒直接遞給張總管,而是直接請見皇上。
【御書房.辰時】
晨光斜照,卷簾未起,書房內靜悄無聲。
李小魚立於案前,拱手恭敬,聲音卻帶著一絲戲謔:「微臣查得,偷傳暗號者,不是吳順,而是……蘇福。」
皇上挑眉:「內庫主事?」
「正是。他雖不動聲色,卻在茶盞遞出當夜便安排人進倉查驗,並親自覆過一封暗記回條。」
「可有實證?」
李小魚雙手一攤,從袖中抽出一份浸過藥水的絹帛,上頭浮出隱約筆跡,是蘇福筆錄、與外朝通報藏書閣藏卷異動的內容。而那紙張,正是從倉房灰燼中拾出的殘片藥化後重現。
皇上接過細看,眼神漸沉。
「那吳順,是誤導?」
李小魚點頭:「不過是聲東擊西。蘇福手段精明,習慣借人掩護。他利用吳順請病之名,實則趁機轉運消息,而吳順本身……或許知情,卻非主謀。」
皇上緩緩闔上絹帛,望向李小魚。
「你做得不錯。但這局……還沒完。」
李小魚笑而不語。
皇上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晨光道:「你設局,用茶盞誘敵,又讓人誤以為你鎖定吳順,實則暗中順藤摸瓜,一舉扯出蘇福……這棋走得漂亮。」
「微臣不過是順水推舟。」李小魚低聲。
皇上轉身,目光銳利:「可你沒殺蘇福。」
李小魚平靜地說:「因為蘇福還能再吐出一條線。」
「你知道他還藏了什麼?」
「我知道他不是主線,他只是把風的風鈴。」
皇上沉默良久,低聲道:「好,那就讓風鈴響,再試一試,接下來誰會驚動蛇窩。」
他目光如鷹,帶著藏不住的興致:「李小魚,朕這池子,風浪快起了。你準備好下一波浪花了嗎?」
李小魚低頭一笑,眼裡閃著光:「臣,正想潑點水花給陛下瞧瞧。」
皇上忍不住失笑,轉身喚道:「張總管,備茶,今晚昭陽臺,再設局。」
張總管自暗處現身,默聲頷首,目光落在李小魚身上,眸中神色複雜。
這條魚,已遊入深池,而池底的蛇,也許早已張口。
偏亭外,梅枝微動,一隻紅翅小鳥落在欄杆上,啄了啄空茶盞,翅羽一震,便又振翅飛遠。
偏亭內,靜得能聽見風聲穿過竹簾。
皇上目光如鋒,直直盯著李小魚。
「你怎麼確定是蘇福?」聲音低沉,卻壓不住其中暗藏的試探與關切。
李小魚一身素袍,拱手微低頭,語氣平穩:「蘇福嘴不嚴,習慣在酒後誤語。那日小宴,他言及一本早被禁的舊籍內容,而該書早年已調離正庫,普通小吏根本無法見得。是他露了餡。」
「他說的是哪本?」皇上問。
「《晉宮雜錄》。」李小魚淡淡道,「裡頭記錄先皇朝中舊制,亦提過‘宮內三印’轉遞密報之法,事涉機密,早該焚毀。」
皇上聞言,眸色微暗。
「那本書,朕記得在我登基前就已除名。」
「但殘卷留於藏書閣東角二層,卷尾有一行‘丁酉歲鈐’的筆記,是舊時值印官留下。蘇福所提,正是那行筆記。他若沒見過原書,是絕對說不出的。」
皇上指節叩了叩扶手,一聲聲不疾不徐。
「所以你斷定,是他動了藏書,亦與外頭有聯繫?」
李小魚神色不變,微一頷首:「是。再者,他調換過三次夜間值班順序,每逢藏書閣巡夜當值,總有他在場。他為主事,有權調度,行跡反倒最難察覺。」
皇上望著他,忽地輕笑出聲,笑得不冷,卻也不暖。
「你這條魚,牙真尖。」
李小魚挑眉,回了一句:「若不尖,怎保命?」
皇上凝望著他,沒說話,片刻後起身,走到亭邊,遠望御花園深處。
夏木陰濃,風中帶著梅葉微苦的氣息。
「你知道朕為什麼派你查這案子嗎?」
李小魚眼底一動,聲音卻未亂:「不僅是試,還是警。」
「是。」皇上緩緩點頭,語氣低沉如風過樹林,「也是讓你知道,這宮裡所有人都有價碼,包括你。如果你哪日讓朕失望……」
李小魚不等他說完,輕聲接道:「臣會自請放生。」
說罷,嘴角挑起一抹不冷不熱的笑意。
「但在那之前,不如看看我還能翻出幾個浪花?」
皇上聞言,轉頭凝視他許久,神情難辨,終於只淡淡道:「浪花若翻得夠大,或許能改變潮汐。」
此話說得極輕,卻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水。
李小魚微微挑眉,卻不再回話。他知道,這是皇上給他的另一道隱語。
浪花,是許可;潮汐,是局勢;改變潮汐,便是改變朝局——這樣的話,出自皇帝之口,不僅是放權,更是挑釁。
誰挑釁誰,尚未分明。
回宮路上,張總管默默隨行,未發一語。走至半途,他忽然道:
「李公公,皇上今日,說得話不少。」
李小魚眼神懶散,像沒聽出話中意涵:「茶多了,話自然也多。」
張總管不笑,只望著他道:「話說多了,便容易露出真意。」
李小魚停步,轉頭:「張總管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提醒皇上?」
張總管微微一笑,不答,只低頭行禮:「奴才哪敢妄議聖意。」
李小魚亦笑:「那我們,都不妄議,只奉命行事吧。」
【東六局後廊.夜】
那夜,蘇福被祕密帶走,未驚動任何人。張總管親自處理,所有記錄、口供、衣物、文牘全數封存,連審訊筆錄都未外傳一字。
第二日,皇上對外宣稱:蘇主事因急病突發,已送出宮調養。
沒人懷疑,也沒人多問。
而李小魚,則再一次回到那偏亭,照常奉茶,言笑晏晏。
但那日,皇上卻未提一句案子之事。
他只問了一句:「你信過誰?」
李小魚怔了怔,片刻後才答:「我信過我娘,信過一條狗,還信過……一個自己畫的假人像。」
皇上挑眉:「假人像?」
「小時候畫來自娛的,畫得像個神仙人物,總覺得他若在,什麼都能解決。」
「現在還畫嗎?」
李小魚端茶奉上:「現在我不畫了,我改演。演得像,也許就真了。」
皇上接過茶,抿了一口,低聲道:「但演得久了,真假難辨。」
李小魚笑了:「那就讓別人去辨,我,只負責掀起浪花。」
皇上垂眸看著茶盞,淡淡道:「那就繼續翻,魚兒。」
風又起了,偏亭之外,梅花輕搖。
而這條魚,已然潛入更深的水域。
那夜的風,比前幾日更冷。
偏亭燈火搖曳,茶煙裊裊,兩人之間,氣氛卻更顯微妙。
皇上端著茶盞,指腹不經意地摩挲著杯緣,忽然開口道:
「魚兒,若有一日,你翻得浪太高,會不會捲走朕這艘船?」
李小魚沒有立刻答話。
他低頭,看著杯中茶影晃動,像極了心中那些尚未沉澱的念頭。他知道,皇上這話看似玩笑,卻是試探,也是提點,更是預警。
「若那艘船本就不穩,哪怕無風也會覆。」李小魚語氣不輕不重,話中另藏三分。
皇上聞言微笑,那笑容中藏著說不清的情緒。他不是未聽懂,而是選擇不答。
片刻,皇上忽地轉身,步至亭邊欄杆,負手遠望宮燈深處的影影綽綽,聲音從背後傳來:
「朕一直在想,你若不是這條魚……會是什麼?」
李小魚也站起,站在他不遠處,語氣輕挑:
「那大概是條蛇了,蜿蜒而行,擅藏擅潛,也擅咬。」
皇上低笑:「那朕還真留錯了人。」
「但留對了戲。」李小魚忽然收斂笑意,眼神在月光中泛出淡淡光影,「不是嗎?這後宮、前朝,太安靜了。沒魚,浪不起來;沒浪,局就太沉。」
皇上轉頭看他,那一刻,兩人四目相交,無聲對弈。
風中傳來遠處夜巡兵腳的踢踏聲,隨即便又歸於寂靜。
「魚兒,朕已允你翻浪,那你……下一道浪,要翻給誰看?」
李小魚垂眼一笑,像是早有腹案。
「給一個該被淹的人。」
皇上輕輕將茶盞放回石桌,無聲一響,像一子落盤。
「好。」他說,「那朕就坐看你翻。」
【暗夜中,東六局後門】
一名年輕小吏快步潛入廊下,懷中藏著一封密信。他四下張望,剛轉身準備離開,身後忽然傳來一聲:
「夜裡風冷,蘇主事可曾囑你多添件衣?」
那聲音輕飄而來,帶著懶散的笑意。
小吏驚愕回頭,只見李小魚站在門框下,一身月白素袍,指間轉著那枚銀鈴。
「李……李公公?」
「可別叫得這麼響,小心把風驚跑了。」李小魚走上前,一手按住對方肩頭,笑得溫和,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
「信,給我吧。你這手筆,實在不像個寫奏摺的,倒像個賣字帖的。」
小吏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取出信件。
李小魚接過,打開看了一眼,淡淡道:「筆跡倒熟,這應該是……南司都監府留下的餘毒吧?」
那夜風中,銀鈴響了兩聲。
而李小魚的笑,也逐漸從脣角淡去,只留下眼神中愈發沉靜的決意。
【御書房·翌日清晨】
張總管呈上一份名冊與密信。
「李公公昨夜親手截獲,並未聲張。」
皇上接過,邊看邊問:「那魚怎麼說?」
張總管沉聲回道:「他說,這浪翻得不算大,但夠髒。」
皇上微一頷首,低聲自語:「那就洗一洗。」
說罷,手中毛筆落下,於名冊上一筆勾銷。
那是一個名字的終點,也是一場更大局勢的開始。
李小魚的浪,才剛翻起頭湧。
而整座皇宮,已感到微微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