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節:浪花三.金鑾之後
金鑾殿內,光影層疊,雕龍畫棟如沉眠的獸,靜靜觀著堂下之人魚貫而入。列班的朝臣們尚不知今日多了一雙眼,正極輕極慢地,在所有人身上掠過一遍又一遍。
李小魚立於偏殿一隅,腰間玉簡溫潤,素袍不顯鋒芒,手中一冊薄簿,紙頁潔白如雪,未落一筆。
但他的眼,早已開始記錄。
戶部與吏部當堂交鋒,刑部卻靜默不語,李小魚在側暗記,心中已有對照。禮部侍郎秦思渺的目光銳利,李小魚一笑回禮,波瀾不興。
皇上開口定局,提及禮部尚書即將易位,引來殿中震動,秦思渺出列應聲,卻未得回應。李小魚奉召出列,言語之中點出刑部之靜,引來一陣波瀾。
退朝後,張總管問他如何看出刑部異動,李小魚淡淡一句:「太安靜的地方,往往藏得最深。」
夜裡,皇上閱冊,目光停在一筆註記處,喃喃低語:「這魚,終究還是會咬。」
一道密旨南下,一封無署名的小函悄然遞至李小魚案前:
「風聲已亂,魚水皆危,下一局,請慎落子。」
深夜,偏殿燈火未滅,李小魚翻閱數冊舊卷,眉峯微蹙。
燭影搖搖,一名黑衣小太監悄然入內,聲音壓得極低:
「張總管讓我送信給您,字短,但事急。」
李小魚接過紙條,只見上書:
「南郡舊圖後,有一筆暗帳,從不入庫,只隸‘中覆司’留檔,查之須慎。」
李小魚沉吟片刻,喃喃自語:「中覆司……這條蛇藏得真深。」
他放下紙條,翻出一冊灰封未列檔的殘卷,指尖一頁頁翻過,終於在一角找到微寫的硃砂小字:
「甲寅年,南郡決堤前,內帳支撥九萬五千銀,名曰‘上供進補’,未見實物。」
他冷笑了一聲:「連補品都能吞銀萬兩,這口水,比想像中的還濁。」
【次日清晨.御書房】
張總管立於殿外,眼神警覺。殿內,李小魚獨對皇上,兩人之間的桌上放著幾頁散卷與一封封摺件。
皇上拈著其中一份,淡淡道:「你查到‘中覆司’那筆銀?」
李小魚微一拱手:「尚未全查清,但其所隱帳冊與南郡賑災重疊數目過於巧合。再者~」
他將一塊被火燒焦的布角展開,遞至皇前:「臣昨夜於北庫後軒拾得此物。原為中覆司印信之封布,與某筆記錄對照,日期恰為南郡堤前一日。」
皇上眼神深沉:「你懷疑他們提前知曉?」
「不止知曉。」李小魚語氣冷然,「他們或許~策動。」
皇上目光一震,旋即斂眸,冷聲問:「誰?」
李小魚未答,只慢慢從袖中抽出一枚玉環,放在皇上面前。
「此物昨夜落於卷架之後,屬於秦思渺。」
殿中陷入一瞬死寂。
皇上輕撫玉環,喃喃道:「這玉,是朕賜的……他怎會失於此地?」
李小魚拱手,語氣不急:「臣不敢妄言其罪。但若水患背後,真藏一局……那麼禮部,或許不只是失職那麼簡單。」
皇上緩緩放下玉環,沉聲道:
「再查下去,會傷筋動骨,你可知?」
李小魚頷首:
「臣若是魚,就該知道水有多深、泥有多濁。」
皇上凝視他許久,忽而低聲一笑:「那你便繼續潛,看看這池子,到底有多骯髒。」
【御花園側徑.午後】
張總管追上李小魚,低聲問:「你確定要指秦思渺?此人後臺不薄,與皇后舊族有聯。」
李小魚擡頭看天,輕聲道:
「水要翻,先沉重石。不是我想動,是他先動了風。」
張總管沉聲問:「你準備好了?」
李小魚淡笑:「早在入宮那日,我就知道,我這條魚,總有一天會咬到龍鱗。」
風拂梅枝,碎瓣無聲墜落。他的腳步未停,目光卻已越過宮牆,望向那片看不見的水域。
那裡,真正的風暴,正在成形。
秋審朝議之日再啟,金鑾殿內浪湧波湧。戶部尚書高延世直指南境糧儲異動,兵部、禮部相繼反駁。李小魚在側,記下關鍵一句:「秦大人之言,非為帳本辯護,而是為‘穩局’二字留餘地。」
皇上命查舊錄,指定張總管與李小魚同往。
內庫深處,銀燈微明。李小魚指觸舊櫃微痕,發現藏頁,記錄南境三萬石糧儲之轉撥,疑為故意隱藏。
翌日,三部對閱記錄,皇上一句「此事,到此為止」,令議辯落幕。李小魚卻暗記三人神色——驚、忿、隱,各自心懷鬼胎。
花園深處,皇上與李小魚對坐品茶,問:「你想做什麼?」
李小魚淡然應道:
「魚浮水面,是為呼吸;潛水為藏鋒。臣,不求贏人,只求不被淹沒。」
【金鑾殿.秋審再啟】
殿門大開,朝陽透過高窗落於金磚之上,照得朝臣衣袍浮光泛影。
鼓聲三響,百官列班。皇上未語,戶部尚書高延世已步出班列,手執一摺朱文奏章,聲如鐘鳴:
「啟稟皇上,南境賑災餘糧三萬石無故失實,民間已有怨言。臣查得自戶部五司轉撥記錄發現,糧儲曾於三旬前異動,與兵部一紙通調令存在日期重疊,極有可能為重複核銷、虛報轉撥!」
語未盡,兵部侍郎徐定川出列,拱手反駁:「此言有誤。兵部所調為戰備餉糧,與賑災存糧分庫異儲。且當時有御前令旨,不容質疑。」
高延世冷聲一笑:「令旨在此,轉令之人卻是中覆司之手,從未經三省對驗,何以為證?」
滿殿嘩然。
禮部侍郎秦思渺聞言,亦緩步而出,語氣平靜卻暗藏殺機:「此案愈辯愈亂,若再追索細枝末節,恐動搖朝綱之穩。臣以為,既無實證,不如以‘穩局為先’,止於未發。」
李小魚立於偏殿暗隅,素袍不語,眼中卻一瞬閃過精光。
他低頭,在簿冊邊角寫下數字與一行小字:
「秦大人之言,非為帳本辯護,而是為‘穩局’二字留餘地。」
皇上聽畢三人之言,眼中不動聲色,沉吟片刻,拈起案頭玉硯,將其放回原位。
「好。此事——朕要再看一眼。」
他轉眸落於偏殿:「張總管、李小魚,隨朕令,即刻往內庫查驗五年內轉儲文冊。」
【內庫地層.銀燈如豆】
內庫封重森嚴,牆上朱漆尚未剝落,銀燈燃於無風之處,燈火搖曳如水中之焰。
張總管手執庫令,帶人啟櫃。李小魚則俯身細查每一道木櫃邊角,指腹觸過一處輕痕,微不可見的木屑翹起。
「此處,近半月有人動過。」他低聲說。
他小心將木片撬起,果見一道夾層,層內夾著一張微泛油跡的舊錄。
展開,是三萬石糧儲轉撥之記~
然記錄中,撥出日為「辛巳七月十七」,而冊末驗收日卻寫「辛巳七月十四」。
李小魚輕聲一笑:「未出先收,這糧,果真神速。」
張總管面色微變:「有人在藏帳,藏得很拙劣。」
【次日朝堂.三部對閱】
三部高官再集於殿,戶部、兵部、禮部對照冊錄,各執一詞。帳本真偽尚未論斷,氣氛已然如弦欲斷。
就在眾臣交鋒之際,皇上淡聲開口:
「此事~到此為止。」
殿上瞬間寂靜如墜冰湖。
高延世身子一僵,臉色泛白,卻不敢再言;徐定川眉宇間怒火未散;而秦思渺,則向皇上一拱手,聲音溫和:「陛下聖斷,臣無異議。」
李小魚垂眸,掩住一絲冷意,悄然記下三人神情:
高延世:驚懼交加,似有難言;
徐定川:忿中藏怒,未能發洩;
秦思渺:平靜無波,卻目光閃避。
這場明爭,雖被皇上一言封蓋,但局中之局,已然開線。
【御花園.午後】
梅影輕搖,石橋流水。李小魚再度被召入御園,與皇上對坐飲茶。
皇上看著茶湯漸冷,忽問:
「你想做什麼?」
李小魚端坐,雙手託盞,語氣不疾不徐:
「魚浮水面,是為呼吸;潛水為藏鋒。」
他輕抿一口茶,目光平靜如鏡:
「臣,不求贏人,只求——不被淹沒。」
皇上半晌不語,忽然笑了,聲音低沉:
「不被淹沒……那你要記得,魚若沉得太久,也會忘了天光。」
李小魚起身行禮,笑回:
「臣不怕忘天光,只怕有人把水攪濁,連魚都看不見自己。」
皇上點頭,揮手示意退下。待他走遠,目光才落於茶盞,盞中水紋漣漪未平。
他喃喃:
「這條魚,是在測水溫,還是……試龍影?」
下朝途中,高延世目送李小魚離殿,眼中怒意難掩。李小魚微微頷首,像是對這場棋局遞出一聲問候。
偏亭之中,張總管遞來一封薄信:
「秋後水退,南郡壩岸將崩,戶部故遲不報,恐有更深藏污。速查,須快。」
落款:「鹿隱」
李小魚薰信現暗紋,依言入北庫,果得壩案舊圖。圖紙水痕處墨線浮現,實際決口與當年記錄不符。
忽聞身後布動,有人竄逃,只遺下一塊半燒紙屑,上書「丁亥」「壩修費」「臨時轉撥」……
「掩口費?」李小魚低聲,「有人怕這口堤決得,不只是水,還有人心。」
【金鑾殿外 · 朝散之時】
朝議甫止,金殿大門徐徐開啟,羣臣魚貫而出,禮樂聲尚未遠去,秋陽已灑落長階。
高延世立於御階之下,未即離去,目光冷冷地鎖住前方緩步離殿的素袍人影。
李小魚背影筆挺,腳步從容,如走書頁,一步一字。
他似有所感,於殿門階下微微側首,目光與高延世遙遙對上,脣角一挑,無聲一頷,禮數得體,卻更似一記無聲問候~
這一局,謝大人陪我走了半程。
高延世面色一沉,袖中緊握的摺紙微顫,怒意如火,壓在眉梢眼角,卻終究發不得聲。
【偏亭小徑 · 黃葉飄落】
張總管已候於亭中,手中一封淡黃薄信,信上無封印、無標記,只用老法紅筆寫了一行小字:
「秋後水退,南郡壩岸將崩,戶部故遲不報,恐有更深藏污。速查,須快。」
落款一字「鹿隱」。
李小魚接過信時,指腹略觸,感到紙背微起暗紋。他旋即回至閣中,燃香蒸氣,信紙之上逐漸浮出第二行筆跡:
「北庫壩案舊圖,頁三十七,水痕處藏真痕。」
【北庫地層 · 無燈處】
北庫常年封存,地勢微低,石階步步陰冷。李小魚腳步輕緩,手持小燈,光芒只能照出尺許距離,牆上塵積深厚,蛛網盤結如織。
他依照暗紋所示,來到第三列櫃架,自上而下細細翻找,指尖掠過上百冊圖錄,終在一卷泛黃舊捲上停下。
封面破損,僅勉強辨出一行字:
「南郡 · 辛巳年 · 秋壩修總錄」
李小魚取出展開,書頁脆薄如翼。果然在頁三十七處,看見一幅簡略的壩口結構圖,角落處有一圈模糊水痕。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燭焰爐,將那一頁小心覆於燈上,輕輕烘照。
數息之後,紙面起微微變色,原本只記載「東壩決口」,此刻竟浮現一道淡墨痕跡,自「北堤」延展至下游,線條雖淡,卻明顯為後加。
李小魚目光微凝。
他自袖中取出另一卷舊帳冊,對照當年修補費用項目。標註上明明寫道:「東壩三段補修,費銀一萬八千兩」,但現下圖上,東壩區段修補痕跡極淺,反倒是北堤多處線段重畫、標註細密。
帳與圖,不符。
他喃喃道:
「這費銀……怕不是拿來修壩的,而是另補了什麼破口。」
忽然,「啪」地一聲微響,來自斜後方的架後。李小魚眉心一動,迅速闔圖、撤燈,閃身貼牆。
一道人影正欲悄退,卻不慎踢倒一卷舊簿,哐然落地。李小魚猛然掠出,人影已趁黑竄逃,踏聲凌亂,直奔外層地道。
他快步追出,只見門扉半掩,外頭夜風捲起紙屑一團,其中一片在空中旋轉,終於落在他腳邊。
他俯身拾起,那片紙早被火頭燒過一角,仍隱約可辨三行字:
「丁亥年 · 壩修費轉撥 · 臨時支用不記名」
李小魚蹙眉,將紙屑拈於指間,輕輕摩挲,低聲道:
「臨時撥款,卻不入正式帳?……這不是修壩,是掩事。」
他沉思片刻,目光再落圖紙上那道浮墨,口中輕吐四字:
「畫錯了堤。」
風從庫外灌入,燈火微顫。那一頁圖仍靜靜攤於桌上,紙上線條像是一條沉潛的龍,靜伏未動,卻暗藏風雷。
李小魚收好殘頁與圖紙,眼神微冷,心中已有計較。
這筆帳,牽的不止是銀子與水壩,還有一條通往更高更遠的線~而他,不過剛剛,摸到它的尾巴。
【北庫地層 · 無燈處】
李小魚循信所示潛入北庫,翻閱數冊舊檔,終在一張泛黃圖紙上尋得異樣。
圖紙原標為「南郡辛巳年秋壩修總錄」,紙張邊緣留有淡淡水痕。他將其覆於燭焰之上,果見墨線浮出新層~
原標決口處為「東壩」,實際追加補強線卻集中於「北堤」,前後費用帳冊不符。
他低聲呢喃:
「畫錯了堤,補錯了口……這筆帳,是想補給誰看?」
忽聞身後一陣輕響,有細微布動聲。李小魚霍然轉身,門後一道人影飛速竄逃。
他閃身追至門外,只見一團半燃紙屑隨風飄落,李小魚伸手捻住,紙屑焦痕未盡,上頭猶能辨出幾字:
「丁亥」、「壩修費」、「臨時轉撥」
餘火噴薄,李小魚將殘紙丟入石缽中熄滅,眉眼間凝起幾許冰冷。
他自語低聲:
「掩口費……這口堤若崩,不只是水湧,還要淹沒多少人心?」
【夜晚 · 錄筆一頁】
夜歸內閣,李小魚展卷筆錄,在帳末寫下:
「南郡之水,未決已濁;戶部隱報,非畏水勢,實懼人知水下埋骨。自丁亥年起,轉撥項目不下五次,‘臨時撥款’字樣重疊出現,應為蓄意掩蓋。」
他執筆稍停,喉中一聲淡笑:
「這不是在補堤,是在補一場謊話。」
案前燭影搖晃,牆上映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似魚游水底~靜,卻已潛行。
次日清晨,御前私召。
皇上直問昨夜之事,並取出那半塊紙屑。李小魚坦言,銀紋圖紙非普通紙司可得,只出於戶部與禮部共鑄圖室,而三年前壩祭之日,進堤禮主,正是——秦思渺。
皇上眼神一沉:「你確定?」
李小魚抱拳請命:「半日時間,若證屬實,請陛下斷之;若誤,臣自請入南司水牢,與圖共浸三日。」
皇上一笑:「那你便去吧,讓浪,再高一點。」
風起浪湧,朝堂之水,已無平靜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