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節 浪花五

作者:幸運之星降臨人間 更新时间:2025/8/6 0:56:15 字数:4863

第一章 第八節浪花五

【青燈再燃】

北庫閣內,青燈再燃。李小魚獨坐書案前,手指輕撫圖冊上的水痕墨跡。風聲穿牆而入,燭影搖曳,像是舊事幽魂躍然紙上。

他低聲道:「水退泥現,這筆爛帳,開始見骨了。」

案上散落著數頁舊錄與對照名冊,李小魚再度翻出「緘記類」卷冊:那是一冊被塵封得幾近遺忘的記錄,無正式檔號,封面無題,僅以紅線綁束。綁線處微有鬆動,像是被人動過卻又重新扎回。

翻至丁亥年八月那頁,他眼神凝住:風陵舊埠災後重建項下,列出「臨時轉撥」一欄,收銀單位為「東南第七監工署」,卻無後續工本報銷紀錄,銀兩便如沉入湖底,一去無回。

他喃喃:「一萬五千兩,換不來一根壩石。那他們換來了什麼?」

忽然,燭火猛地一閃,門外傳來微響。李小魚不動聲色,手腕一抖,一頁薄紙便隱入袖中。他緩緩起身,門「吱呀」一聲開啟,黑影已然遠去,只餘腳下一串濕痕。

李小魚目光微斂,輕聲笑道:「有人怕我翻到尾頁了。」

【御前夜議】

寅時三刻,張總管奉旨入內殿,李小魚亦至。殿中無旁人,唯皇上一人坐於漆几後,焚香靜坐。

李小魚拱手道:「臣參見陛下。」

皇上抬眸,指向案上那本「緘記類」:

「這卷你翻了幾頁?」

李小魚回以一語:「夠沉,就會浮上來。」

皇上微不可察地一笑,卻不問細節,轉而道:「三年前那場洪,朕記得你還未入京。」

「是,臣在西域看馬,聽聞風陵淹沒,還以為是一場天災。」

皇上語氣漸冷:「天災可奪命,不該奪銀。這三萬石糧,若真落入民間,不會連個祈福燈也沒留。」

李小魚徐徐行一禮,目光清亮:「這水裡藏了太多事,臣願涉深流,只求不淹於泥中。」

皇上盯著他許久,忽問:「你要的靴,張總管說你選了雙舊的?」

「新靴太淺,踩不過這片爛泥。」

皇上輕聲一笑,語帶深意:「那便走下去吧。下一步,你得親自去風陵。」

李小魚告退後,回至藏書閣,將那頁藏入袖中的薄紙重新展開。紙面燻過藥粉後顯出幾行小字:

「風陵倉,丁亥帳外銀,轉入‘七署’不記名項下。實際用途,疑涉私建碼頭,勾通兵線水運。」

「舊堤未修,新壩未建。風陵港口圖,藏於南廂閣頂。」

落款依舊:「鹿隱」。

李小魚目光沉了幾分,喃喃自語:「原來這口堤,不止為擋水,也為藏船。」

他提筆在另一頁冊邊註下一句:「船未動,水已渦。若入江,誰控帆?」

【風陵行】

三日後,晨霧未散,李小魚一身素灰便服,腰繫竹紋短匕,由張總管親率幾名內庫隨侍,悄然南下。

風陵位於南郡東側,曾為水陸轉運要口,三年前水災堤決之後,朝中撥銀修堤賑災,戶部報稱已安遷數千戶,糧倉重建、碼頭初成。然如今踏入此地,滿目蕭條,岸邊仍留泥痕未乾,遠處數處廢屋,破瓦掛於枯枝間,彷彿當年的急雨仍未走遠。

他們先至義倉。原應存放賑糧之地,如今鐵鎖雖掛、封簽仍在,推門而入,卻是一片空空如也。

塵土飛揚中,地面僅餘乾裂的穀殼與鼠齒啃痕,角落裡堆著數個糧袋,袋口封緘未破,卻一捏即碎,露出泥沙摻粉的假糧樣。

同行的文吏一臉駭然,忍不住問道:「這……這是空倉?!」

李小魚彎腰,從塵中撿起一方銅印,印上已長出一層青黴。他輕輕一吹,露出「風陵義倉」四字,卻已斑駁不清。

他將印扣在指尖,笑而不語:「真正的倉,不在這裡。」

他轉頭吩咐張總管:「讓人去七署查當年所報之『新碼頭』位置,再調出近三年內銀撥與用地簽報,尤其是臨時轉撥項目,連草稿也要。」

張總管點頭,旋即轉身去辦。

李小魚則從袖中取出《南郡堤防總錄》手抄副本,指尖沿圖勾勒,忽而眉心一動:「這裡……河口道以南三里,有記『試建泊點』字樣,卻不見後續記錄。奇了。」

他一拍冊頁,笑道:「走,我們去看『試建』得如何。」

【七署·河岸口】

午後,數人抵達所謂新建碼頭之地,原應為水上轉運小埠,如今只見半截棄閘、泥沙淤積,岸邊有人工修砌痕跡,卻不見任何船隻往來。

「這就是七署報的『新碼頭』?」張總管難掩驚詫,「哪像個碼頭?」

李小魚望著那些尚未風化的石磚,忽蹲下觀察一角隱痕,道:「這些磚是新鑿的,且用的是軍工制式。」

他手指拂過一條淡淡的符號:「這是兵部調撥時的建構符碼。」

隨行一名內庫吏員低聲說道:「風陵雖屬戶部直轄,碼頭若涉兵部,需特批。但我們查過,這裡並無兵部立案。」

李小魚聞言,沉思片刻,低聲道:「帳面上的碼頭在這裡,真正的碼頭在哪裡?」

他起身,目光掃向西岸遠處幾間老民宅,忽問:「誰還記得,那場水災過後,有誰沒有搬走?」

吏員查冊翻頁,指向名單上一行:「劉老,原是漁戶,堅持不肯離,說自家船底壓著祖骨。」

李小魚頷首:「帶我去見他。」

薄暮時分,李小魚一行來到老宅。老屋倚堤而建,四周雜草蔓生,屋後是一口小河渠,看似淤塞,卻在漲潮時有水湧入。

老漁戶劉老滿頭白髮,聞是朝廷命人,驚惶不定。李小魚遞上一壺溫酒,自坐火旁,笑問:「老丈三年前那場水災,是怎麼撐過來的?」

劉老咂了口酒,搖頭道:「唉,那水大得邪門,說是東壩破了,可我眼見著北堤先塌……」

李小魚目光一凝:「你確定是北堤?」

劉老重重點頭:「我家就在這頭堤下,塌了三丈高,水像倒盆似的。後來官府說是東壩……我就閉嘴了。人老,怕事。」

李小魚從袖中取出一張摺疊地圖,攤在炭火上。他指著一處小河汊問:「這裡,原本是斷渠?」

劉老抖著手指:「唔,這原是老船埠,後來說要填平,但從去年起,常有人夜裡來卸東西……黑船,沒燈,沒號,還有幾次,看見官帽進出。」

李小魚點點頭,低聲自語:「倉未建,銀卻撥。碼頭表報未成,船運卻早動……這風陵,養的不是堤,是一條通向江南的水脈。」

【風陵夜探】

入夜,李小魚獨身入南堤岸邊,步入一處舊民宅,宅後山壁被新砌磚牆遮蓋。他撥開牆角,果然露出隱門。穿過短道,一道石階蜿蜒而下,盡頭竟是暗渠密港,數艘無名木船靜泊其中,船尾蓋有戶部印記,卻無登記號碼。

他探身入艙,在一只老舊木匣中見數封未發文書,上書:

「供應線已成,西南可直入。壩修銀不宜再走戶部,改由軍餉分批轉撥。」

「除名冊上名,若事洩,一線全崩。」

就在此時,艙外忽傳來細響。李小魚無聲拔劍,側身躲入暗影。艙門被推開,一人探入,忽然回頭望向他藏身之處~

「李大人,不愧是你。」

燈火映出來者面孔,竟是禮部侍郎 秦思渺。

李小魚不動聲色,微微一笑:「秦大人也愛夜遊?」

秦思渺將燈舉高,目光銳利如刃:「若你今晚不來,我倒要懷疑你站錯了邊。」

李小魚負手踱出暗影,言語平淡:「若真有邊,這江就是界。」

秦思渺冷笑一聲:「你調查得太快,也太深。高尚書已知你入風陵,他不會坐視。」

李小魚:「我不介意水深,只怕有魚爛。」

秦思渺一頓,眼神浮出一抹試探:「若今日我回報皇上,說你與鹿隱有暗通,你猜會如何?」

李小魚回以不動如山的一句:「那我就請皇上查查,誰在風陵的碼頭名下,執過筆。」

秦思渺微變,眼中浮出些微忿色,又迅速隱去。

「你在等什麼?」他冷聲問。

李小魚轉身看向江面,長風過岸,夜水翻動如墨浪。

「等那口堤再裂一次,裂給天子看。」

當夜,高延世得報李小魚已查至風陵港。

他摔碎一盞茶盞,語帶殺意:「留他不得了。」

他轉身吩咐一人:「去聯絡‘遊隼’,風陵碼頭,今夜毀證。」

「若成呢?」

「那小魚,就在江底,與他翻的帳冊,一起沉。」

風陵暗港之外,李小魚立於堤頭。夜風獵獵,他握緊那封密錄,目光沉靜。

「這場水,不能只靠一雙靴踩過去。」

他回頭望向京城的方向,像是預感到,那裡正有一盤新的棋局在靜靜布成。

同時,另一邊,高延世於私宅密室內踱步不止。對面帳案前,一名吏員面色蒼白:

「小的查過,內庫『緘記類』已有三本遭閱,其中一本,就是李小魚動的……」

高延世目光陰冷:「他盯上風陵了?」

吏員顫聲:「還有……風陵舊監工署名下的三人,兩人昨夜被帶走,一人投水……」

高延世拂袖冷哼:「太早了……這棋,他竟敢這麼快下到我門前。」

一盞銅燈,罩著藍綾紗罩,燈光微晃如波。

高延世負手立於案前,神情沉冷,案上一卷密信已開,字跡清晰而狠戾。他目光微斂,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

「傳令下去~」

他轉過身,望向一名黑衣侍從:

「該斷的線斷,該沉的口沉。」

他微頓,冷笑一聲,似在對某位見不著的對手說話:

「皇上要水清?那就讓他見見~真正的渾濁。」

黑衣人低首領命,瞬息之間,身影已融入夜幕之中。

風聲從密室的窗縫灌入,捲起那封被攤開的舊信,露出最後一行早已乾褐的批語:

「東堤可破,北堤不可留人。」

高延世緊掐那頁紙角,冷冷盯住某處火盆的餘燼,喃喃低語:「該埋的,不能讓他再浮出來。」

【暗流再起 · 偏院密遞】

京中東角一處無名偏院,夜色四合,狗吠聲遠遠傳來。

一名身著灰布短褐的童子,在井邊以木桶汲水,旁人不疑。待無人注意,他從井圈下方取出一卷布包,熟練地藏入袖中,悄然走進屋內。

桌上一盞舊銅燈剛燃,他打開布包,只見一封摺疊整齊的書信。紙面無抬頭,無署名,唯落款處,一個字:

「鹿隱」

信文極短,卻字字如鈍錐破冰:

「風陵非終局。

堤下之骨,尚未露齒。

速動,否則有人要挖出整條龍脊。」

童子閱畢,立即將信置入燈焰。火光一閃,化為灰燼,落入備好的小缸。

不遠處的角落裡,一人現身,聲音低啞:「消息要送哪?」

童子低聲應道:「濟寧、白渡口、再轉江寧水閘,送到那位‘折扇先生’手中。」

黑影輕點頭:「三地一動,京中必亂。」

翌日凌晨,李小魚立於舊碼頭廢閘旁,腳下是昨夜翻開的暗渠石板,水氣森冷,一股異味從渠底升起。

「這裡,原是灌溉用渠,如今卻成了走私、運銀的暗道。」他淡淡開口。

張總管站在他身旁,沉聲道:「你確定要一路挖到龍脊?」

李小魚望著那緩緩流動的水影,眼神清明如鏡:

「不挖,水不清。

但一旦開挖,就不只是銀庫、堤案,而是三年來整個舊派的網……」

張總管語聲微低:「你會被拖下去。」

李小魚輕笑:「水淺淹腳,水深,浮舟。看看誰會浮上來。」

他轉身,舉燈入渠,餘音在石道中幽幽回盪:

「鹿隱給我風,我便讓這江湖起浪。」

李小魚執燈緩行,腳下水聲淙淙,渠道低矮逼仄,濕氣凝結燈光,一如霧中影,分不清真假虛實。

他指尖微動,燈焰一晃,映出牆角一塊殘破的竹匣,匣面上塵跡斑駁,唯獨一角隱隱刻著兩字篆印:

「青燈」

李小魚眉心一挑,低聲道:「果然還在。」

他蹲下身來,緩緩揭開匣蓋——內裡夾層藏有兩物:

一冊泛黃帳冊,與一疊捆綁整齊的名條。冊頁發霉,但墨痕仍清晰:

《辛巳年 · 臨時轉撥記錄冊(不記名)》

名目:修堤補強、賑災口糧、密運水貨……

簽收:青燈 · 折扇 · 翁主內線 · 轉庫代收 · 南郡臨碼三號

李小魚手指輕抹過「折扇」一欄,眉頭微凝。

他低聲道:「原來你們不是掩蓋真相,是在掐斷彼此……這局大得很。」

忽聽身後響起一聲細微嗤笑:

「這水未乾,你就敢翻這帳……膽子不小啊,李司判。」

李小魚並不回頭,只將帳冊納入袖中,緩緩起身道:

「折扇先生……或者,我該稱你一聲青燈之主?」

黑影自石道陰影中走出,一人負手,手中折扇已展,紙扇內繪九重浪峰,筆力靈動,恍如濤聲欲來。

「多年未見,有趣的是,第一個翻我舊帳的人,不是戶部,也不是南鎮撫司,而是你。」

李小魚抬眼,神色淡然:

「這不是你的帳,是那三萬石未到民間的命,是那場水裡的死,是宮牆下的默契。」

折扇先生收扇輕笑,聲音低沉且帶一絲滄桑:

「你想翻案?好。但你知道,一旦帳冊上那幾個名字公之於眾,誰會是第一個碎的?不是我,不是你,是皇上自己。」

李小魚未語,只將手中燈舉得更高,燈火照亮暗渠盡頭。

那裡,有一扇銹鎖木門半開,裡頭堆滿舊箱破櫃,其上刻著數十個熟悉的封印名號「翰林司」、「太僕寺」、「東市庫」、「內帑轉銷」……

折扇先生聲音幽幽傳來:

「這條渠,流過不只是風陵,它流過的,是這朝堂幾十年的積水。」

【青燈再現】

李小魚轉過頭,直視折扇先生:

「‘青燈’,是你創的,但不是你獨掌的。」

他從懷中抽出那一頁封底,正是從京中密庫所藏舊信:

「鹿隱在動,青燈未滅。

一燈照兩岸,半壁藏真骨。

若起浪,記讓魚走前。」

折扇先生沉默片刻,方才開口:

「鹿隱……連我也沒見過真身。」

「我也沒見過,但他一直在推我,推你,推整個江山進下一局。」李小魚說罷,緩緩轉身,望向那扇銹門盡頭。

李小魚站於渠口,手中青燈微晃,火光映著他眼中水影重重。

他語聲不高,卻一字千鈞:

「而我,要做的,不是翻案,是翻水。」

折扇先生眉心微動,語氣仍是淡然,卻比剛才更深了幾分:

「你這話,怕是連皇上都未說得出口。你可知,‘翻案’是問罪,‘翻水’……是毀局。」

李小魚抬眼,燈光正照在他臉上,倒映出一絲未言的凌厲:

「問罪,是將錯推給昨日之人。

毀局,是逼今日之人選擇明天站哪裡。」

他頓了頓,彷彿在權衡什麼,又像是話未說完。

「這場水,積了三朝,每一代都補一口堤,掩一筆帳,堵一個人嘴。案,是死的,查到再多也只是舊傷疤;但水,是活的。若不讓這水自清,那就永遠只會有人溺死,沒人救得上岸。」

折扇先生靜默。

良久,他緩緩收起折扇,聲音極輕:

「你這種人,朝廷最怕。」

李小魚笑了笑,眼神卻冷:

「也最需要。」

他轉身,看向幽深渠道,腳步踏入水痕處,聲音低沉卻堅定:

「你可以繼續隱在黑裡,也可以選擇在我翻水之前,換口氣。」

「否則,下一次被推入這渠裡的,不是魚,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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