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節浪花五
【青燈再燃】
北庫閣內,青燈再燃。李小魚獨坐書案前,手指輕撫圖冊上的水痕墨跡。風聲穿牆而入,燭影搖曳,像是舊事幽魂躍然紙上。
他低聲道:「水退泥現,這筆爛帳,開始見骨了。」
案上散落著數頁舊錄與對照名冊,李小魚再度翻出「緘記類」卷冊:那是一冊被塵封得幾近遺忘的記錄,無正式檔號,封面無題,僅以紅線綁束。綁線處微有鬆動,像是被人動過卻又重新扎回。
翻至丁亥年八月那頁,他眼神凝住:風陵舊埠災後重建項下,列出「臨時轉撥」一欄,收銀單位為「東南第七監工署」,卻無後續工本報銷紀錄,銀兩便如沉入湖底,一去無回。
他喃喃:「一萬五千兩,換不來一根壩石。那他們換來了什麼?」
忽然,燭火猛地一閃,門外傳來微響。李小魚不動聲色,手腕一抖,一頁薄紙便隱入袖中。他緩緩起身,門「吱呀」一聲開啟,黑影已然遠去,只餘腳下一串濕痕。
李小魚目光微斂,輕聲笑道:「有人怕我翻到尾頁了。」
【御前夜議】
寅時三刻,張總管奉旨入內殿,李小魚亦至。殿中無旁人,唯皇上一人坐於漆几後,焚香靜坐。
李小魚拱手道:「臣參見陛下。」
皇上抬眸,指向案上那本「緘記類」:
「這卷你翻了幾頁?」
李小魚回以一語:「夠沉,就會浮上來。」
皇上微不可察地一笑,卻不問細節,轉而道:「三年前那場洪,朕記得你還未入京。」
「是,臣在西域看馬,聽聞風陵淹沒,還以為是一場天災。」
皇上語氣漸冷:「天災可奪命,不該奪銀。這三萬石糧,若真落入民間,不會連個祈福燈也沒留。」
李小魚徐徐行一禮,目光清亮:「這水裡藏了太多事,臣願涉深流,只求不淹於泥中。」
皇上盯著他許久,忽問:「你要的靴,張總管說你選了雙舊的?」
「新靴太淺,踩不過這片爛泥。」
皇上輕聲一笑,語帶深意:「那便走下去吧。下一步,你得親自去風陵。」
李小魚告退後,回至藏書閣,將那頁藏入袖中的薄紙重新展開。紙面燻過藥粉後顯出幾行小字:
「風陵倉,丁亥帳外銀,轉入‘七署’不記名項下。實際用途,疑涉私建碼頭,勾通兵線水運。」
「舊堤未修,新壩未建。風陵港口圖,藏於南廂閣頂。」
落款依舊:「鹿隱」。
李小魚目光沉了幾分,喃喃自語:「原來這口堤,不止為擋水,也為藏船。」
他提筆在另一頁冊邊註下一句:「船未動,水已渦。若入江,誰控帆?」
【風陵行】
三日後,晨霧未散,李小魚一身素灰便服,腰繫竹紋短匕,由張總管親率幾名內庫隨侍,悄然南下。
風陵位於南郡東側,曾為水陸轉運要口,三年前水災堤決之後,朝中撥銀修堤賑災,戶部報稱已安遷數千戶,糧倉重建、碼頭初成。然如今踏入此地,滿目蕭條,岸邊仍留泥痕未乾,遠處數處廢屋,破瓦掛於枯枝間,彷彿當年的急雨仍未走遠。
他們先至義倉。原應存放賑糧之地,如今鐵鎖雖掛、封簽仍在,推門而入,卻是一片空空如也。
塵土飛揚中,地面僅餘乾裂的穀殼與鼠齒啃痕,角落裡堆著數個糧袋,袋口封緘未破,卻一捏即碎,露出泥沙摻粉的假糧樣。
同行的文吏一臉駭然,忍不住問道:「這……這是空倉?!」
李小魚彎腰,從塵中撿起一方銅印,印上已長出一層青黴。他輕輕一吹,露出「風陵義倉」四字,卻已斑駁不清。
他將印扣在指尖,笑而不語:「真正的倉,不在這裡。」
他轉頭吩咐張總管:「讓人去七署查當年所報之『新碼頭』位置,再調出近三年內銀撥與用地簽報,尤其是臨時轉撥項目,連草稿也要。」
張總管點頭,旋即轉身去辦。
李小魚則從袖中取出《南郡堤防總錄》手抄副本,指尖沿圖勾勒,忽而眉心一動:「這裡……河口道以南三里,有記『試建泊點』字樣,卻不見後續記錄。奇了。」
他一拍冊頁,笑道:「走,我們去看『試建』得如何。」
【七署·河岸口】
午後,數人抵達所謂新建碼頭之地,原應為水上轉運小埠,如今只見半截棄閘、泥沙淤積,岸邊有人工修砌痕跡,卻不見任何船隻往來。
「這就是七署報的『新碼頭』?」張總管難掩驚詫,「哪像個碼頭?」
李小魚望著那些尚未風化的石磚,忽蹲下觀察一角隱痕,道:「這些磚是新鑿的,且用的是軍工制式。」
他手指拂過一條淡淡的符號:「這是兵部調撥時的建構符碼。」
隨行一名內庫吏員低聲說道:「風陵雖屬戶部直轄,碼頭若涉兵部,需特批。但我們查過,這裡並無兵部立案。」
李小魚聞言,沉思片刻,低聲道:「帳面上的碼頭在這裡,真正的碼頭在哪裡?」
他起身,目光掃向西岸遠處幾間老民宅,忽問:「誰還記得,那場水災過後,有誰沒有搬走?」
吏員查冊翻頁,指向名單上一行:「劉老,原是漁戶,堅持不肯離,說自家船底壓著祖骨。」
李小魚頷首:「帶我去見他。」
薄暮時分,李小魚一行來到老宅。老屋倚堤而建,四周雜草蔓生,屋後是一口小河渠,看似淤塞,卻在漲潮時有水湧入。
老漁戶劉老滿頭白髮,聞是朝廷命人,驚惶不定。李小魚遞上一壺溫酒,自坐火旁,笑問:「老丈三年前那場水災,是怎麼撐過來的?」
劉老咂了口酒,搖頭道:「唉,那水大得邪門,說是東壩破了,可我眼見著北堤先塌……」
李小魚目光一凝:「你確定是北堤?」
劉老重重點頭:「我家就在這頭堤下,塌了三丈高,水像倒盆似的。後來官府說是東壩……我就閉嘴了。人老,怕事。」
李小魚從袖中取出一張摺疊地圖,攤在炭火上。他指著一處小河汊問:「這裡,原本是斷渠?」
劉老抖著手指:「唔,這原是老船埠,後來說要填平,但從去年起,常有人夜裡來卸東西……黑船,沒燈,沒號,還有幾次,看見官帽進出。」
李小魚點點頭,低聲自語:「倉未建,銀卻撥。碼頭表報未成,船運卻早動……這風陵,養的不是堤,是一條通向江南的水脈。」
【風陵夜探】
入夜,李小魚獨身入南堤岸邊,步入一處舊民宅,宅後山壁被新砌磚牆遮蓋。他撥開牆角,果然露出隱門。穿過短道,一道石階蜿蜒而下,盡頭竟是暗渠密港,數艘無名木船靜泊其中,船尾蓋有戶部印記,卻無登記號碼。
他探身入艙,在一只老舊木匣中見數封未發文書,上書:
「供應線已成,西南可直入。壩修銀不宜再走戶部,改由軍餉分批轉撥。」
「除名冊上名,若事洩,一線全崩。」
就在此時,艙外忽傳來細響。李小魚無聲拔劍,側身躲入暗影。艙門被推開,一人探入,忽然回頭望向他藏身之處~
「李大人,不愧是你。」
燈火映出來者面孔,竟是禮部侍郎 秦思渺。
李小魚不動聲色,微微一笑:「秦大人也愛夜遊?」
秦思渺將燈舉高,目光銳利如刃:「若你今晚不來,我倒要懷疑你站錯了邊。」
李小魚負手踱出暗影,言語平淡:「若真有邊,這江就是界。」
秦思渺冷笑一聲:「你調查得太快,也太深。高尚書已知你入風陵,他不會坐視。」
李小魚:「我不介意水深,只怕有魚爛。」
秦思渺一頓,眼神浮出一抹試探:「若今日我回報皇上,說你與鹿隱有暗通,你猜會如何?」
李小魚回以不動如山的一句:「那我就請皇上查查,誰在風陵的碼頭名下,執過筆。」
秦思渺微變,眼中浮出些微忿色,又迅速隱去。
「你在等什麼?」他冷聲問。
李小魚轉身看向江面,長風過岸,夜水翻動如墨浪。
「等那口堤再裂一次,裂給天子看。」
當夜,高延世得報李小魚已查至風陵港。
他摔碎一盞茶盞,語帶殺意:「留他不得了。」
他轉身吩咐一人:「去聯絡‘遊隼’,風陵碼頭,今夜毀證。」
「若成呢?」
「那小魚,就在江底,與他翻的帳冊,一起沉。」
風陵暗港之外,李小魚立於堤頭。夜風獵獵,他握緊那封密錄,目光沉靜。
「這場水,不能只靠一雙靴踩過去。」
他回頭望向京城的方向,像是預感到,那裡正有一盤新的棋局在靜靜布成。
同時,另一邊,高延世於私宅密室內踱步不止。對面帳案前,一名吏員面色蒼白:
「小的查過,內庫『緘記類』已有三本遭閱,其中一本,就是李小魚動的……」
高延世目光陰冷:「他盯上風陵了?」
吏員顫聲:「還有……風陵舊監工署名下的三人,兩人昨夜被帶走,一人投水……」
高延世拂袖冷哼:「太早了……這棋,他竟敢這麼快下到我門前。」
一盞銅燈,罩著藍綾紗罩,燈光微晃如波。
高延世負手立於案前,神情沉冷,案上一卷密信已開,字跡清晰而狠戾。他目光微斂,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
「傳令下去~」
他轉過身,望向一名黑衣侍從:
「該斷的線斷,該沉的口沉。」
他微頓,冷笑一聲,似在對某位見不著的對手說話:
「皇上要水清?那就讓他見見~真正的渾濁。」
黑衣人低首領命,瞬息之間,身影已融入夜幕之中。
風聲從密室的窗縫灌入,捲起那封被攤開的舊信,露出最後一行早已乾褐的批語:
「東堤可破,北堤不可留人。」
高延世緊掐那頁紙角,冷冷盯住某處火盆的餘燼,喃喃低語:「該埋的,不能讓他再浮出來。」
【暗流再起 · 偏院密遞】
京中東角一處無名偏院,夜色四合,狗吠聲遠遠傳來。
一名身著灰布短褐的童子,在井邊以木桶汲水,旁人不疑。待無人注意,他從井圈下方取出一卷布包,熟練地藏入袖中,悄然走進屋內。
桌上一盞舊銅燈剛燃,他打開布包,只見一封摺疊整齊的書信。紙面無抬頭,無署名,唯落款處,一個字:
「鹿隱」
信文極短,卻字字如鈍錐破冰:
「風陵非終局。
堤下之骨,尚未露齒。
速動,否則有人要挖出整條龍脊。」
童子閱畢,立即將信置入燈焰。火光一閃,化為灰燼,落入備好的小缸。
不遠處的角落裡,一人現身,聲音低啞:「消息要送哪?」
童子低聲應道:「濟寧、白渡口、再轉江寧水閘,送到那位‘折扇先生’手中。」
黑影輕點頭:「三地一動,京中必亂。」
翌日凌晨,李小魚立於舊碼頭廢閘旁,腳下是昨夜翻開的暗渠石板,水氣森冷,一股異味從渠底升起。
「這裡,原是灌溉用渠,如今卻成了走私、運銀的暗道。」他淡淡開口。
張總管站在他身旁,沉聲道:「你確定要一路挖到龍脊?」
李小魚望著那緩緩流動的水影,眼神清明如鏡:
「不挖,水不清。
但一旦開挖,就不只是銀庫、堤案,而是三年來整個舊派的網……」
張總管語聲微低:「你會被拖下去。」
李小魚輕笑:「水淺淹腳,水深,浮舟。看看誰會浮上來。」
他轉身,舉燈入渠,餘音在石道中幽幽回盪:
「鹿隱給我風,我便讓這江湖起浪。」
李小魚執燈緩行,腳下水聲淙淙,渠道低矮逼仄,濕氣凝結燈光,一如霧中影,分不清真假虛實。
他指尖微動,燈焰一晃,映出牆角一塊殘破的竹匣,匣面上塵跡斑駁,唯獨一角隱隱刻著兩字篆印:
「青燈」
李小魚眉心一挑,低聲道:「果然還在。」
他蹲下身來,緩緩揭開匣蓋——內裡夾層藏有兩物:
一冊泛黃帳冊,與一疊捆綁整齊的名條。冊頁發霉,但墨痕仍清晰:
《辛巳年 · 臨時轉撥記錄冊(不記名)》
名目:修堤補強、賑災口糧、密運水貨……
簽收:青燈 · 折扇 · 翁主內線 · 轉庫代收 · 南郡臨碼三號
李小魚手指輕抹過「折扇」一欄,眉頭微凝。
他低聲道:「原來你們不是掩蓋真相,是在掐斷彼此……這局大得很。」
忽聽身後響起一聲細微嗤笑:
「這水未乾,你就敢翻這帳……膽子不小啊,李司判。」
李小魚並不回頭,只將帳冊納入袖中,緩緩起身道:
「折扇先生……或者,我該稱你一聲青燈之主?」
黑影自石道陰影中走出,一人負手,手中折扇已展,紙扇內繪九重浪峰,筆力靈動,恍如濤聲欲來。
「多年未見,有趣的是,第一個翻我舊帳的人,不是戶部,也不是南鎮撫司,而是你。」
李小魚抬眼,神色淡然:
「這不是你的帳,是那三萬石未到民間的命,是那場水裡的死,是宮牆下的默契。」
折扇先生收扇輕笑,聲音低沉且帶一絲滄桑:
「你想翻案?好。但你知道,一旦帳冊上那幾個名字公之於眾,誰會是第一個碎的?不是我,不是你,是皇上自己。」
李小魚未語,只將手中燈舉得更高,燈火照亮暗渠盡頭。
那裡,有一扇銹鎖木門半開,裡頭堆滿舊箱破櫃,其上刻著數十個熟悉的封印名號「翰林司」、「太僕寺」、「東市庫」、「內帑轉銷」……
折扇先生聲音幽幽傳來:
「這條渠,流過不只是風陵,它流過的,是這朝堂幾十年的積水。」
【青燈再現】
李小魚轉過頭,直視折扇先生:
「‘青燈’,是你創的,但不是你獨掌的。」
他從懷中抽出那一頁封底,正是從京中密庫所藏舊信:
「鹿隱在動,青燈未滅。
一燈照兩岸,半壁藏真骨。
若起浪,記讓魚走前。」
折扇先生沉默片刻,方才開口:
「鹿隱……連我也沒見過真身。」
「我也沒見過,但他一直在推我,推你,推整個江山進下一局。」李小魚說罷,緩緩轉身,望向那扇銹門盡頭。
李小魚站於渠口,手中青燈微晃,火光映著他眼中水影重重。
他語聲不高,卻一字千鈞:
「而我,要做的,不是翻案,是翻水。」
折扇先生眉心微動,語氣仍是淡然,卻比剛才更深了幾分:
「你這話,怕是連皇上都未說得出口。你可知,‘翻案’是問罪,‘翻水’……是毀局。」
李小魚抬眼,燈光正照在他臉上,倒映出一絲未言的凌厲:
「問罪,是將錯推給昨日之人。
毀局,是逼今日之人選擇明天站哪裡。」
他頓了頓,彷彿在權衡什麼,又像是話未說完。
「這場水,積了三朝,每一代都補一口堤,掩一筆帳,堵一個人嘴。案,是死的,查到再多也只是舊傷疤;但水,是活的。若不讓這水自清,那就永遠只會有人溺死,沒人救得上岸。」
折扇先生靜默。
良久,他緩緩收起折扇,聲音極輕:
「你這種人,朝廷最怕。」
李小魚笑了笑,眼神卻冷:
「也最需要。」
他轉身,看向幽深渠道,腳步踏入水痕處,聲音低沉卻堅定:
「你可以繼續隱在黑裡,也可以選擇在我翻水之前,換口氣。」
「否則,下一次被推入這渠裡的,不是魚,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