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節 浪花六
他轉身,看向幽深渠道,腳步踏入水痕處,聲音低沉卻堅定:
「你可以繼續隱在黑裡,也可以選擇在我翻水之前,換口氣。」
「否則,下一次被推入這渠裡的,不是魚,是人。」
身後久久無聲。
折扇先生仍立於渠口,扇面垂下,墨骨未動,唯袖中微風繞腕。燈光閃爍間,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終於收斂了戲謔,像是第一次,認真打量那個踏入黑水的人影。
他輕聲道:
「你要的是水清?還是人心動?」
李小魚不回頭,只一字:
「都要。」
他舉燈而行,幽渠深處,一道塵封石門漸顯。他按圖索驥,從磚縫中抽出一枚鐵釘,扣開石槽機關,「咔」一聲,門應聲微開。
內中塵土飛揚,卻有一排木匣尚整齊堆疊。他拂去封布,見其上淡金字樣
「風陵水埠臨時賑補·軍需調撥 · 不入朝審」。
再下翻一冊,內夾一紙名冊,紙邊燻黃,卻筆跡猶新,竟列有數十人名:
「接應轉撥 · 非正式撥銀使用人」
名單中有數位早已殞命者,亦有幾位現任朝官之名赫然在列。
李小魚目光沉定,取出手中密函,將名冊摺入暗層,口中低語:
「果然,一條堤,壓著一條朝路。」
而在渠外,折扇先生緩緩抬起頭,望向京城方向。風起時,他手中那柄墨骨素扇仍未開,卻似蘊著千軍萬馬。
他輕聲一笑,聲音裡帶著一種既憐且冷的寂寥:
「小魚,這水你敢翻……」
「我倒想看看,這京中誰撐得住這條船。」
語畢,他轉身入夜,腳步無聲,只留一道風在石牆間繞了幾圈,如落子聲響,迴盪不止。
【翌日 · 京城 · 密院】
晨光未至,密院已燈火長明。
院門悄然開啟,一道身著烏衣的老者步入內堂,雙手奉上一封竹匣。匣上封籤為內庫重密,落款處印著一枚極淡朱戳「風陵查封臨錄」。
烏衣老者面無表情,唯低聲稟道:
「李大人於風陵所獲,已匯總於此,密匣之內尚附名冊一份,另有手抄錄對照兩件。」
皇上坐於榻後,未著朝服,只著常練玄袍,神色淡然。他伸手接過竹匣,指腹輕抹,彷彿在尋某一道他熟知卻久未再見的筆觸。
打開匣蓋,第一頁,是倉銀對照圖錄,次頁則為賑災實倉空架報表,最下層,是一紙「不入朝審內轉人名錄」,寫明數名高級官員之私名,筆劃飛白,無一掩飾。
皇上凝視良久,指間緩緩轉著那封密錄,忽然停下,將那張人名錄放於硃紅箋上。
他未言語,卻提筆蘸硃墨,在白箋上寫下一字:
「靜。」
房內一時無聲。
張總管自陰影處俯身出聲,語輕如簫:
「陛下,這‘靜’……是保,是壓,還是殺?」
皇上未抬頭,只徐徐合上密錄:
「不是保,也不是壓。」
他語氣清冷,卻藏著未明的興味:
「是看。」
「看他,怎麼翻。看那些人,還能不能立得穩。」
他望向窗外金瓦紅牆,似在望一盤殘棋。
「若他翻得穩,這些舊帳,該算一總清了。」
「若翻得不穩……那就讓他替這朝堂濁一次。」
張總管垂首默應,聲音更低:
「小魚這步,像是要下在船底了。」
皇上笑了,聲音極淡,卻含著另一重鋒意:
「那就讓他潛到底看看那條龍骨,是不是還在。」
他不再看手中密錄,只抬眼望向殿門外,金瓦靜立,似沉於晨霧,亦如深宮裡的一池靜水。
張總管微頷,默然退下。他知道,這句話不是放任,而是一枚暗子落定。
朝堂如水,若真有龍骨,亦非朝一日能撼動。
而若水已黑,骨再硬,浮不起來,也終歸是沉屍。
【京外 · 暗市】
夜深露重。
風陵南三百里,一處被廢棄的水道匯口,如今成了暗市貨船臨泊的隱蔽之地。無旗無號的幾艘木船靠在塢岸,船身染著江泥,卻壓得極低,顯然裝載不輕。
岸邊幾人正默聲裝卸,動作俐落無語。每人袖口間皆露出一枚獸首銅飾,獸首張口無聲,鋒牙微露,唯在近看時,才見其眼中刻著一個細細的字「隱」。
林邊火光閃動,一名身形高瘦的中年人踱步而來。風起時,他披風微揚,衣下佩刀未出鞘,卻殺意已然。
他一手接過侍從遞來的摺紙,一眼掃過:
「鹿隱已動,小魚入局,水未翻前,火先燎。」
他讀完,嘴角一挑,冷冷一笑,聲音沙啞:
「終於等到這一步了……」
他將那紙一捻,指間揉成碎末。手一甩,灰燼撒向江中。
夜風正急,江面微浪拍岸。那一點紙灰尚未沉底,便被一股突來的逆流捲入漩渦,打了個轉,瞬間消散無蹤。
而江水在灰末落下的瞬間,猛然翻起三尺濁浪,如有一股暗力自底而起,無聲卻驚心。
他側頭看了眼那水面,低聲道:
「來吧,小魚。你敢下水,我就讓你看見這江底真正埋的東西。」
同一夜,李小魚獨立於廢倉後的破堤口,手中摺著一份新得的名冊副錄。夜風捲動,他衣襬如鼓,眼神卻冷如湖面寒冰。
名冊上,隱隱可見數筆熟名朝中三部、外署七家,甚至連御史監中某位長名亦赫然在列。
他唇角微彎,低聲自語:
「果然不是一口堤,能裝下這麼多人的銀……」
他轉身,一步步走向漆黑渠口,燈火搖曳於掌中,照亮前路,亦照亮背後如山的黑影。
「但沒關係,火起時,水自然會動。」
「而我要翻的,不是水……是你們這些,把命當帳算的人。」
李小魚低語時,手中那頁舊錄已被風掀開數行。墨跡已淡,但那一排排被塗改過的數字,與後頁新印章無聲對峙,如亡魂對舊骨,無聲卻淒厲。
他將紙重新折好,收入袖中。回頭看向倉後廢渠,夜水不動,卻像某種猛獸的眼,靜靜睨著他。
「你們當命是帳,可這帳,總有人要來對的。」
「而我,來對的,是命債。」
【鹿隱 · 密令傳遞】
遠在千里之外,嶺南。
暮鐘初歇,晨未至。高山古寺,霧起三層。
鹿隱傳人身著素衣坐於山閣,膝前一冊封線未解的密錄,封面空白,唯有左下隱刻:「辛巳」。
黑衣使跪於榻前,低聲請命:「此番風陵已動,是否立即潛殺?」
鹿隱手指輕扣密錄三下,聲音緩慢卻沉入骨底:
「風已起,浪未翻,刀不必先。」
他側首望向窗外:
「讓那些該現身的人,現。」
頓了頓,他語氣轉冷:
「而那些該沉的人不必喊,讓他們自己嗆水去。」
他手一翻,一枚獸首銅印遞出:
「放信號。京、風、漕三線同時觀動。暗手不需出,只看李小魚能逼出多少蛇來。」
【風陵 · 夜】
碼頭廢埠邊,一艘老舊客船靜泊江心,無旗無號,船燈以布掩,光影搖曳如蠟影飄魂。
李小魚未即返京,反而命人低調登船留宿。他身著素灰便服,立於船尾,看著風陵舊堤一帶的水線。
水面沉靜,但他知道不遠處,有人在動。
身側老吏遞來熱茶,小聲道:「大人,明日卯時若啟程,京中恐會起疑。」
李小魚卻未接茶,只開口道:
「京裡再亂,總不如死人更有話說。」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密錄副頁,指上那一行:「吳洵,前風陵倉主,流配江南,狀為貪污失責。」
李小魚語聲低沉:
「災後第一筆帳,是這人被推出去抵罪。」
「但這筆帳我查過了,他所負銀兩,與真正失倉量,對不上。」
老吏一驚:「那會不會是……他冤的?」
「不冤,也不全是罪人。」
李小魚慢慢合上錄冊,望向夜水如墨:
「這朝帳最可怕的從不是空,而是有人故意填得太滿。」
「帳若不清,人便是死罪。若帳清了,人還活著,那才是本事。」
他看向東南方向,吳洵流配所在的地點已在三日之程。
他淡聲吩咐:
「明日啟程不回朝,我先去找個『死人』說話。」
老吏不解:「但那人已判流,怎還能……」
李小魚不語片刻,只看向舷外夜水。
燈影晃動,他終是淡淡回道:
「死人,最會說實話。」
「因為他們,已沒什麼可怕的了。」
船外風聲略急,潮聲如嘆。他輕輕合起手中密錄,聲音再落一層:
「活人會說假話,是因為怕死。死人不怕,怕的,是他們活過的那段真相。」
【京中 · 高延世書房】
彼時,京中燈火未息。
戶部尚書高延世倚坐書案,手中已擬成一份奏章,朱筆剛收,墨香尚濃,紙上幾個大字醒目刺眼:
「風陵失察案」、「李氏越權查倉」、「災後疏失皆因地方小官濫權」。
他未即裝入奏函,而是將其遞給一名站立一旁的黑衣心腹。
高延世聲音極冷,帶著三分倦意,七分殺意:
「傳令下去,該斷的線斷,該沉的口沉。」
「皇上要水清?那就讓他見見真正的渾濁。」
他起身走向窗邊,撥開窗簾,看向夜空如墨。
「水一旦清了,泥底藏的可不只是螺螄蝦蟹,而是整條船底的『破鋼釘』」
他冷冷一笑,目光極深:
「魚,該死在網裡,不該跳進鍋裡說話。」
心腹拱手接令:「若李小魚明日不折?」
「不折?那就讓他先斷。」
他頓了頓,又低聲補一句:
「……他若真想翻水,那便替我們試試深淺。」
高延世將手中玉扳指輕放回錦盒,盒蓋闔上的聲音,沉悶如鎖。
他站起身來,身影被燈光拉得細長。回到案前,他從暗屜中取出另一封文書《風陵後續補撥款覆核案》,紙色略黃,印章卻新,顯是近日匆匆覆核而成。
他將這封與彈章一道,合封入漆函之中,置於御前急遞箱。
燈影搖曳中,兩封折件交疊,一為罪,一為補。
一封是刀,一封是鞭。
他指尖輕敲函蓋,似在衡量下一步風向。低聲自語:
「刀可斬魚,鞭可懲水」
頓了頓,他目光更沉,像是透過黑夜看向皇城深處那層不見的天意:
「看皇上今晚,想先用哪一把。」
而後,他手一擺,示意心腹將函即刻送往密院,不走戶路,不過閣道。
心腹領命欲退,他又忽然喚住,語氣平靜卻帶殺意:
「對了,把昨日那位暗訪風陵的小巡給處理了,手腳利落些。」
心腹略一遲疑:「……可他是內務調派」
高延世微笑,卻不再重複第二遍。
心腹立即低首:「是。」
【劇情尾聲 · 暗湧再現】
幾乎在同一時刻,京南角巷,一間門扉斑駁的偏院。
屋內燈火不盛,一名年輕書吏正用火漆封住一封墨跡未乾的信件,信封無名無紋,唯於內角處以隱墨書下一字:
「鹿隱」
信文僅三句,行筆峻拔,字跡藏鋒:
「名冊非尾,風陵非底。魚已動,水將翻。」
「入局者,快備傘。雨要來了。」
火漆尚未冷透,門外馬蹄聲已至。
信件塞入織錦囊袋,遞與一名黑衣快騎,馬未停步,信已入手,轉身破風而去。
片刻後,屋內燈滅,門扉緩關,黑暗中傳來一聲輕語:
「這局棋,終於開始下第二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