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骨沉江底】
第一節 · 江島尋吳
江南二月,煙雨迷濛。
江上風潮帶著寒意,細雨如絲,灑落在灰白的江面上,打出一圈圈細密的漣漪。渡口的晨霧尚未散盡,天地間混沌一片,舟聲與雁聲皆被濃霧吞沒。
一葉小舟緩緩破水而行,船身搖搖,卻異常穩定。舟上,李小魚與舊吏並肩而坐,皆著素灰之衣,墨色的江水映出二人沉默的影子,目光卻比江水更深。
舵手縮著肩,聲音壓得極低,似怕驚擾了什麼:「島在前頭。」
霧氣翻湧之間,那座島漸漸浮現。
島不大,三面環水,一面臨岸,遠遠看去,不過數畝田地。田垄荒蕪,雜草叢生,僅有幾隻雞在泥地裡低頭啄食。雞鳴聲忽斷忽續,伴著雨聲,聽在耳中,更顯淒清。
舵手說完後,便緊緊閉口,眼神有些飄忽。
舊吏看了他一眼,低聲問:「怎的?」
舵手喉頭動了動,終於壓聲道:「這島上……不乾淨。每逢夜裡,江對岸都有人聽見哭聲,說是冤死的餓殍在索命。鄉人們都不敢靠近。」
舊吏心頭一緊,忍不住看向李小魚。
李小魚卻神情如常,只是將折扇輕輕收起,淡淡道:「死人記仇,活人怕死。他若真瘋,反倒能說真話。」
舟靠岸。
岸邊的石板早被苔痕覆蓋,潮氣逼人,泥水溢到鞋面。舊吏心頭更沉,壓低聲音提醒:「大人,此人當年被判侵吞糧銀,族產盡毀,獄中折磨多年。如今放逐至此……怕是怨氣極深。」
李小魚腳步未停,拾級而上,目光清冷,嘴角卻帶著一絲淡淡笑意:「所以他更要說。因為他再沒有什麼能失去的了。」
島上的路極窄,兩側雜草齊肩,幾乎要將人淹沒。走過一段,遠遠可見一座破舊茅屋,屋頂塌了一角,牆壁歪斜,只有煙氣悠悠升起,顯示裡面還有人。
雞鳴聲在這裡顯得更加刺耳。幾隻瘦雞散亂在屋前,啄著泥地裡的蟲。
李小魚負手而立,靜靜看了一會,忽然開口:「有意思。」
舊吏疑惑:「大人何意?」
「雞不怕人,田卻荒著。」李小魚語氣淡淡,「這人不是不會種,而是不種。有人,心已死;有人,心未死卻裝死。我要看看,他是哪一種。」
說話間,茅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道人影踉蹌走出。
那是個形容枯槁的中年人,鬚髮蓬亂,衣衫破舊,眼神渙散,神色呆癡,像是被抽去了半條命。但他懷裡緊緊抱著一串竹籌,指尖一下一下敲擊著,口中喃喃低語:「一……二……三……不夠,不夠,糧不夠,米不夠……」
舊吏悄悄退後半步,壓低聲音:「大人,就是他了。」
吳某忽然停住,渾濁的眼珠猛地一轉,死死盯著李小魚與舊吏。
他先是呆立,隨即露出一抹詭異的笑,笑聲帶著顫抖:「來了……又來了……你們要糧,還是要命?」
話音未落,他突然撲上前,一把攫住舊吏的衣襟,力氣之大,竟讓舊吏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他喉音嘶啞,帶著瘋狂,「你們……要問船!」
這一句話,令李小魚眼底閃過一抹光。
他負手而立,不退不驚,只靜靜看著吳某,語聲清冷:「哪一艘?」
吳某的眼神瞬間呆滯,似被觸動了什麼。
片刻後,他鬆開舊吏,跌坐在泥地上,哈哈狂笑,笑聲卻帶著哭腔:「哪一艘?哪一艘?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命!」
笑著笑著,他忽然撕裂了自己胸前破舊的衣襟。
只見他胸口烙著一道獄中烙印,皮肉焦黑,紋理猶在。他顫抖著指著那印記,聲音沙啞:「他們給我這個,叫我背鍋!」
他爬到屋前石板上,從一堆破爛中翻出一本殘冊,書頁已被水漬與霉斑侵蝕大半,只剩下幾頁字跡模糊。
「你們看!你們看!」他將殘冊推到李小魚面前,滿眼血絲,「糧……糧不見了,不是我!是船,是船!」
李小魚蹲下,將冊子拾起,手指拂過,墨跡斑駁卻依稀可辨。幾個字映入眼簾——
「帆號:雁四。」
「數目:八千石。」
「去向:江口。」
李小魚眼神微微一動。
這筆數若真不見,朝廷的賑災帳目必定對不上。但眼前殘冊卻清清楚楚記著數字。
「有人,把這艘船,抹去了。」李小魚低聲。
吳某卻忽然癲狂大笑,伸出滿是泥垢的手指,在冊子上亂點:「糧?糧是假!船上載的,是命!三百……四百……我數不清……」
他聲音越來越尖,最後化成嘶喊:「全都沉了!沉了!」
雨聲驟大,打在破屋瓦上,像是附和著這一聲瘋癲的控訴。
舊吏臉色蒼白,顫聲道:「大人,他……他到底在說什麼?」
李小魚闔上殘冊,神情冷峻:「死人最會說實話。因為他們,已沒什麼可怕的了。」
天色漸暮,霧氣更濃。
草舍破敗,門扉半掩。院中幾隻瘦雞亂竄,泥地一片狼藉,雞羽沾滿泥水,在雨霧中顯得格外淒冷。
一名蓬頭垢面的男子蜷坐在門前,懷裡抱著一捆濕柴,口中喃喃自語,像是數著什麼,眼神渙散而迷離。可當他抬眼看見門口兩個陌生人影時,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泛起一抹驚惶。
舊吏低聲咳嗽,湊近李小魚耳邊:「大人,這就是吳某……」
李小魚未急靠近,只負手站在門前,神情從容,聲音卻低沉清晰: 「吳倉主,可還記得三年前那場水?」
吳某渾身一震,懷中木柴悉數掉落,濺起一地泥水。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兇狠,像是被逼至絕境的獸,聲音嘶啞,透著幾近瘋癲的恨意:
「你們……你們又來騙我!糧不是我吞的!不是我!」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說著說著竟發抖起來,眼角淌下渾濁的淚。
李小魚神色不改,僅僅凝視著他,語調緩慢卻透著冷冽:「我不是來追債的。只想知道,倉裡的糧……究竟去了哪裡。」
吳某的手顫抖著,口唇翕動,似要辯解,卻又像被什麼壓住,半晌未能說出口。突然,他眼神一轉,猛地撲到院牆角,雙手像野獸般瘋狂掘土。
「咚!咚!」石頭砸地的聲音震得泥濘飛濺,他指甲縫裡全是血泥,卻仍不停。終於,一個殘破的木匣被翻出。
他死死抱著那匣,滿臉泣笑,像是抓住最後的命根子,顫聲喊道:
「看!看!我早說過,糧不是我動的!我只管封簽!印是他們給的!這裡……這裡有帳!有名!」
他將木匣推向李小魚,雙眼通紅,滿是哀號與絕望。
李小魚上前一步,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開積著泥水的匣蓋。
裡頭,一疊潮濕發黴的殘冊靜靜躺著,紙頁早被水浸透,邊角潰爛,但仍可辨出幾道筆跡。舊吏湊近一看,臉色倏地大變。
「大人!這……這不是官府存檔的帳簿!」他倒吸一口涼氣,額頭冷汗直冒,「這是另一本……『真帳』!」
冊頁上,隱約可見幾處官名、署號,還有數筆與現存賑糧帳目完全不符的轉撥記錄。字跡雖模糊,卻足以撕開謊言的一角。
李小魚指尖在那被水痕浸透的墨字上緩緩劃過,眸光幽深,聲音低得幾乎像自語:
「死人留下的話,往往比活人說得清楚。」
吳某卻忽然顫抖著笑起來,笑聲刺耳,像在撕裂夜霧。他抓著一根竹籌,狠狠敲擊地面,一邊哭喊一邊數著:
「三百……四百……船……鬼船……」
舊吏被這笑聲嚇得面色發白,忍不住回頭低聲道:「大人,他是真瘋了吧?」
李小魚闔上冊子,神情平靜如常,卻在眼底深處掠過一抹冷光。他唇角微勾,淡聲道:
「瘋子,往往記得的,才是真相。」
風聲驟起,江上霧氣翻湧。二人下島時,舊吏不安地回頭,似乎在對岸濃霧中瞥見幾道黑影,轉瞬消散。
他心頭猛然一緊,正要提醒,卻聽見李小魚語調平靜,帶著似譏似冷的一句:
「死人怕孤獨,活人怕被看見。」
小舟漸行漸遠,霧氣吞沒了視線。
岸上,吳某仍蹲在荒田裡,緊攥著那串竹籌,一下一下敲擊著。聲聲淒厲,混入江濤,彷彿數不盡的亡魂。
李小魚合上殘冊,手指在封皮上輕輕敲了兩下。冊頁雖已殘破,但其中一頁依舊清晰記載:
「轉撥 · 三百石 · 未入倉 · 另徙....」
字跡在水痕後斷裂模糊。
而院中,吳某正瘋癲般地一邊攥著竹籌,一邊數著,聲音顫抖又執拗:
「三百……四百……船……鬼船……」
舊吏聽得毛骨悚然,背脊冒出冷汗,喃喃道:「這……這怎麼與殘冊裡的數字……對得上?」
李小魚抬眼,望著蹲在泥地上的吳某。那一刻,他目光冷沉,仿佛在黑霧中看見了什麼隱藏已久的真相。
他低聲道:「死人留下的話,往往比活人說得清楚。這竹籌……是數糧,也是數命。」
舊吏心頭一震,忍不住道:「大人,難道……這些糧,全是......」
話未說完,江面突起長風,呼嘯灌入破院。幾隻瘦雞受驚亂飛,吳某卻渾然不覺,依舊一下一下敲著竹籌,口中念念有詞。
「三百……四百……船……鬼船……」
那聲音與江風交織,如同來自水下的低語。
李小魚神色未變,只將那殘冊收入袖中,轉身走向岸邊。臨行前,他淡淡地留下最後一句:
「瘋話,最怕有人聽懂。」
風聲忽起,江上霧氣翻湧。二人下島時,舊吏心驚膽顫,似乎看見對岸濃霧中閃過幾道黑影,迅速消散。
他心頭一緊,剛要出聲,卻聽見李小魚語調平靜,帶著不知是譏諷還是冷笑的一句:
「死人怕孤獨,活人怕被看見。」
小舟漸行漸遠。霧後,吳某依舊蹲在荒田裡,緊攥著那串竹籌,一下一下敲擊著,聲聲悽厲,彷彿數不盡的亡魂。
【同時 · 京城 · 高延世書房】
夜色如墨,宮城沉沉。春寒料峭,風自東來,掠過層樓飛檐,捲起片片宮燈火光。
高府深宅,書房獨亮。
高延世一身素衣,獨坐燈下。案上朱筆尚未收起,燈影在砚水中搖動,宛如潛蛇。
桌上原有兩份文折:一封彈章,指李小魚「越位查倉」;一封補撥款的覆核,似是「以退為進」。兩折方才遣人送入宮中,一封入皇上袖裡,一封已焚。
然而,高延世心中並無半分安定。
他將手中玉扳指取下,靜靜放回木盒,聲息極輕,卻像是某種斷決。
「李小魚……」他低聲喃語,手指在案桌上有節律地輕扣,聲音冷硬,「你若真在風陵掀出什麼,便是與我為敵。」
書房外,竹影斑駁。心腹快步進入,抱拳呈上一封急信。
「閣老,江南急報。」
高延世接過,攤開。字跡飛快,顯然是水路急遞。當他看見「李小魚」三字時,眸中微光一閃。
「果然,他去了江南,尋那吳某……」
他眼底閃過一抹狠厲,卻又隨即收斂,面色恢復平靜。
「下去吧。」
心腹領命,躬身退出。
房中只餘燈火燃映,火焰搖曳不定。高延世將信紙揉成一團,投入燈盞。火焰「噼啪」作響,將信紙吞盡,映得他面容一半陰沉,一半冷厲。
「魚,該死在網裡,不該活著上岸。」
高延世起身,緩緩踱至書架前。書架上列滿了歷代典籍,卷宗冊冊,卻無一塵。最上層有一部《周易》,被翻得極舊。
他伸手拂過書脊,目光沉深。
「凡事有數。」他低語,「風陵一案,糧銀去向,本是死局。只要人不多言,證不外洩,便是無解。李小魚……你竟偏要做那撥水之人。」
他輕輕冷笑,將書卷抽下,翻至某頁,上頭墨筆寫著幾行字:
「帳在人亡處斷,跡在水深處沉。」
這是他早年的批語,如今再看,竟似警句。
「可惜啊,李小魚,」高延世合上書卷,眼神銳利,「你不懂,真相本就是給死人看的。活著的人,要算的,是利。」
書房偏門響動,另一名黑衣人悄然入內,單膝跪下。
「閣老,江南已有回應。」
高延世只抬了抬手,示意說下去。
黑衣人壓低聲音:「吳某之人,早已廢棄,若真被尋見,無非是瘋言亂語。但……若他真握有舊冊殘頁,恐為後患。」
「殘頁?」高延世目光一凝,沉聲問。
「是。據探子回報,吳某常在荒田裡掘土,似乎藏有舊物。」
沉默,長久的沉默。
良久,高延世道:「江南水鄉,多病疫,瘋子死在荒島,無人問津,理所當然。你去傳話,讓水路上的人,準備收網。別讓李小魚帶著什麼回來。」
黑衣人領命而退。
燈火漸熄,只剩半盞搖光。
高延世坐回案前,拈起筆,卻久久未落下。
他的眼神中浮現一抹疲憊。這些年,他步步為營,從寒門舉子,到今日內閣之首,手中權柄壓過群臣,卻也因此,無時無刻不在暗潮之中。
「朝堂……」他低聲喃喃,「人人皆狼,人人皆魚。皇上要水清,可水清則魚死。那李小魚……呵,他竟還想做那逆水之鯉。」
他輕輕敲著案桌,聲音冰冷:「逆水者,非死即傷。」
夜風更深,燈焰一閃,吹得書案旁一卷舊檔滑落。
高延世俯身拾起。那卷檔案泛黃,封題「風陵賑災案」。他翻開,內頁記載著三年前的災荒、賑糧撥發、以及最終「吳某貪墨」的結案之詞。
他指尖摩挲著「結案」二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個小小倉主,死了就死了。何須三年後,還有人來翻?」
腦中閃過當年情景:那一夜,朝堂上眾口一詞,矛頭直指吳某,證據鐵案如山。可只有他自己明白,真正被吞掉的糧,從不在倉中。
「真相?」他冷聲,「真相能養人嗎?能換來兵餉嗎?能換來一府安穩嗎?不過是笑話。」
他重新落座,展開一張全國水路圖。手指在江南數處輕輕點過,最後停在一處江島。
「吳某……你不該還活著。」
他喃喃低語,聲音冰冷,「而李小魚……你不該去找死人說話。」
書房內,燈火終於燃至殘蕊,微弱閃爍,似將熄滅。
黑暗中,高延世的聲音低沉,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魚,該死在網裡,不該活著上岸。」
【暗線 · 鹿隱】
千里之外。
山寺深沉,晨鐘再響,聲音隨谷風而下,震得雲氣翻湧。
鹿隱獨坐於寺中閣樓,燈影搖曳。
他面前攤著一方漆木案几,上頭擺著一冊暗錄,書頁密佈註記,皆是過往三年來災後流向、人事升沉、州縣更替的秘錄。那字跡交錯繁複,宛如一張大網,將整個天下都牽動其中。
鹿隱手指輕扣在其上,神情淡漠卻含笑,似聽似不聽山鐘之聲。
「小魚……」他低低喃語,眼神深如古井,「你若真敢翻這水,那就讓風更大些吧。」
閣樓門聲一響,風捲起灰塵。一名黑衣人步入,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
「先生,江南已有動靜。李小魚果然尋到了吳某,並……得了些殘冊。」
鹿隱眉目不動,只是翻過一頁。那一頁上恰記著「風陵」二字,墨跡雖舊,卻清晰如昨。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他輕輕一笑,語氣似諷似贊,「該他看見的,他終究看見了。」
黑衣人躊躇片刻,終究開口:「先生,可要即刻動手?屆時無論帳簿真偽,死人嘴裡的話都能堵上。」
鹿隱卻淡淡搖頭,眼底光華冷冽:「不急。風陵之水,才剛渾起。若此時下手,無非替人收拾爛局。李小魚……呵,他不是棋子,他要做掀盤的人。」
他抬眸,視線穿過木窗,落向遠遠的雲海:「讓他先掀浪……浪翻得越高,我們越能看清,誰沉,誰浮。」
黑衣人垂首,不敢多言。
鹿隱卻似自語般,緩緩道出:
「朝堂上的人,總想一錘定音,以為掌控了水口,便能定乾坤。可他們忘了天下如海,潮起潮落,自有時序。誰能真握?誰能真封?」
他手指落在暗錄上,輕輕一點,恰好點在「高延世」三字上。
「高公……呵,算無遺策,卻也不過是以手遮天。可惜天大,手小。」
指尖輕劃,停在另一處,寫著「李小魚」名字下有批語:
「鯉躍龍門之勢,未見其頂。」
鹿隱笑意更深:「這小魚啊,他若真能逆流,或許能為這爛水留一口清泉。但……清泉要命,污濁卻養人。這天下人,可有幾個要泉的?」
山寺鐘聲再響,迴盪山谷。
黑衣人終忍不住問:「先生,此事……可要通風給『上意』?」
鹿隱閉上眼,聲音淡若煙霧:「皇上要的是乾淨,閣老要的是安穩。這兩者,本就相悖。此刻若誰急於表態,誰便落了下風。你說,我可急?」
黑衣人額頭沁汗。
鹿隱再開口,聲音忽冷:「傳我話下去,江南的網,不必收,亦不可亂。看著就好。誰動手,誰吃虧。」
「至於李小魚……」他睜眼,眼底一片寂然,「魚要游,總得有水。別讓水乾了。」
黑衣人退下,室內再度靜謐。
鹿隱翻至暗錄最末頁,頁角有一行極小的字,幾乎不可見:
「癸亥,風陵糧案,三千石不知去向。」
他目光停留許久,指尖微微顫抖,卻很快收斂。
腦中閃過三年前,那場火光、倉門倒塌、流民哀號的景象。他亦在場,亦見過倉中空空,卻被迫簽下「完備」二字。
「骨,命,血……」他低聲念道,笑容裡帶著一抹苦澀,「這天下,早就是白骨堆起的水鄉。」
遠處天際,忽有雷聲乍響,似來自千里之外。
鹿隱抬頭,凝視窗外:「江島雨起,雷聲傳北。小魚啊,你腳下已濕,卻不知這水能不能載你。」
他闔上暗錄,燈火將他身影拉得極長。
「但願你撐得過去。」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既似嘲弄,亦似期許。
江島的夜雨落下,屋外積水漸深。
李小魚立於破屋門前,手中緊握那本半腐的真帳,雨絲打在肩頭,卻似未覺。
他低聲喃語:
「這水,不止是渾……底下壓著的,是骨,是命,是血。」
遠處雷光一閃,整座江島都沉在一片白亮之中。
而風,正由南向北,捲動京城雲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