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 京城暗潮
京城暮色,雲層低壓,宮城內燈火次第點亮,卻驅不散那股籠罩朝堂的陰影。
高延世坐在御街盡頭的府邸書房,燈火未明,室內僅一爐沉香。案上攤著幾份摺子,其中兩份已呈入內閣,一份被他親手焚毀。殘灰在銅鼎中翻滾,與他眼底的陰鷙相互映照。
「李小魚……」他低聲呢喃,唇角卻勾起一絲森冷笑意,「你若真敢把江南這水攪渾,便等於與我為敵。」
他手指輕敲案面,節奏如鼓點,卻隱含某種深思的算計。
這時,門外傳來輕聲腳步,心腹悄然進入,雙手奉上一封急信。高延世展開,燈火下的字跡顯露出江南水路的行蹤。只一瞬,他眼底微光一閃,沉聲吐出幾字:
「果然……去了吳某。」
沉默良久,他忽然冷笑,將信揉碎投入燈焰。火苗竄起,將紙張化作灰燼,映得他的面容一半陰沉,一半冷厲。
「魚,該死在網裡,不該活著上岸。」
心腹躬身低聲道:「大人,需不需立刻派人去江南截他?」
高延世卻緩緩搖頭,眼中精光如刀:「不急。浪才剛起,他若真能翻出水中之骨,不過是替我先行探底。魚在水裡掙得越久,越疲憊;等牠浮出水面,便是最容易取命的時候。」
他言語輕淡,卻透出絕不容人違逆的狠勁。
窗外,京城的風正由北而南,壓得燈火搖曳不定,影子拉長,似無數暗潮在地面遊走。高延世仰首望向宮城方向,眼神幽深,似要穿透九重宮闕:
「皇上要清水……可這天下哪裡有真正的清?我給他的,只會是我想給的。」
他語畢,伸手闔上案上的另一份奏折,眼神如同覆雪江水,冷冽而決絕。
窗外風聲漸急,簷角掛鈴被吹得簌簌作響,像是在無聲嘲諷。
高延世抬手輕輕摩挲那份已經闔上的奏折,眼神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冷意。
「皇上要水清,是因心裡不安;可這世上,清水最脆弱,渾水卻能養魚。」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心腹屏息垂首,終於小心翼翼問道:
「大人,若李小魚真能從江南帶回證據……到時,內外皆議,皇上會不會……」
話未說完,便被高延世抬手打斷。
「證據?」高延世冷笑,「證據從來不是為了真相,只是為了用的人。皇上要的是秩序,不是公道。小魚若真帶回什麼,我反倒有了殺他的刀。」
他起身,緩緩踱步到窗前,負手而立。夜幕下的宮城靜穆森嚴,卻在他眼裡,彷彿是一池死水。
「天下的糧,是江河;江河的口子,在我這裡。」他低聲,卻像在對整個京城說,「只要水勢在我掌中,誰敢說清?誰能言渾?」
心腹連忙俯身應聲:「大人英明。」
高延世卻未理會,只是抬眸望天。厚重雲層下,一抹月光勉力穿透,落在案上銅鼎的餘灰上。那灰燼一片死寂,正如他唇角漸漸勾起的弧度。
「魚,要上岸,先要過網。可惜,這網是我編的。」
【宮中 · 夜】
夜雨初霽,宮城深處靜謐如鐵。
雲氣仍未散盡,月光被遮在厚厚雲層之後,僅餘些微的銀色光暈落在高聳的宮牆與殿宇琉璃瓦上。雨水自簷角滴落,沿著青石道蜿蜒,匯入漆黑不見底的溝渠,聲音細密卻無止無休,像是在暗暗低語。
大內鐘聲方歇,深夜的宮闈理應萬籟俱寂,然而偏殿卻仍燈火猶明。黃銅燈盞裡的火焰搖曳不止,折射出一室沉沉光影。
殿內,皇上披著素色常服,並無龍袍威儀。背對燭火而坐,他的肩背挺拔卻帶著一種不容逼視的沉靜。手中把玩著一卷未展的奏折,神情若有所思,指尖輕扣奏折邊角,如同扣擊水面的聲音,規律卻意味難明。
殿門響動。
高延世緩步入內,衣袍掠地,腳步沉穩。他身材高瘦,眼神內斂,剛一跨入燈影之中,便恭身一拜,聲音低沉而清晰:
「臣參見陛下。」
皇上未轉身,語氣淡淡,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
「延世,你覺得這天下的水,清還是渾?」
這一句話,沒有前言,也沒有鋪墊。仿佛只是隨意而發,卻如同深潭投石,激起心頭無形波瀾。
高延世眼神一凝,心底警覺。陛下素來言語無虛,每一個問題背後,皆藏著試探與深意。
他略作思忖,便緩緩開口,聲音低而穩:
「臣以為,天下無清水。清則不養,渾則能容。若要天下安定,必是渾水養魚,方得長久。」
此言既是見解,也是立場。
殿內寂然片刻。
皇上終於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下,他的臉色幽沉不明,瞳孔深邃如同江水,在光影中似乎浮起一抹冷意。
「你說得有理。」皇上語聲淡淡,卻透著一股讓人心底發寒的威勢。
「可朕偏想見一見,若真有一潭清水,會是什麼模樣。」
高延世心頭微震,卻仍維持鎮定。這是陛下的執念,也是他所最不願見到的情景。
「若真有清水,恐怕也只是一時,終將渾濁。」他緩緩低聲答道,眼神垂落,「陛下要看的,或許不是清水,而是誰能在渾水裡立得穩。」
殿內的燭焰忽地一顫,似乎被風吹動。高延世的影子被拉長,與皇上的影子在殿壁上交纏,宛如兩股暗潮彼此碰撞。
皇上凝視著他,許久不語。
殿外的風聲壓下,宮牆高聳,黑雲低垂,整個世界都仿佛縮進這一方偏殿。
忽然,皇上輕輕一笑,卻不帶溫度。
「延世,朕一直信你,因為你懂水性。」
這一句話,既是嘉許,亦是警醒。
高延世心口一沉,仍舊恭聲回應:「臣不敢。」
片刻沉默,宮燈燃燒的聲音格外清晰。
皇上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卻意味深長:
「江南的李小魚,你可聽說了?」
這一問,讓高延世的心口驟然一緊。
他微微一頓,隨即拱手答道:「臣略有耳聞。只是他一介地方微官,怕掀不起什麼大浪。」
皇上低下眼,手中奏折在燈下輕輕一擺,眼神深邃,彷彿要穿透高延世的心底。
「浪小也罷,大也罷,終究要有人試水。延世,你說呢?」
這句「試水」二字,猶如暗潮擊石。
高延世垂首,語氣恭謹,卻在袖中緊緊握拳。
「試水之人……從來無法掌水。」
殿內氣息凝滯,彷彿整個空間被這句話壓得沉重無比。
皇上眼底閃過一抹莫名笑意,似是在欣賞,又似在審視。他沒有立刻回話,而是緩緩將手中的奏折放下,指尖輕敲桌案,聲聲入耳,宛如滴水入江,久久不散。
燈火忽然一震,將二人影子拉得更長,糾纏在殿壁之上,彷彿兩條暗河正在悄然交會。
此刻,誰也沒有再言語。
外頭風聲漸起,吹得殿門微顫。夜色深處,隱隱傳來遠方雷鳴,像是天地間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
【宮外 · 夜雨初霽】
宮城夜色深沉,天際的雨雲方才散去,夜空卻仍未透出清朗。殘餘的雲氣籠罩宮牆,偶爾有微風拂過,簷角雨珠顫抖,墜落於青石階上,聲音清脆卻又淺短,像是一聲聲隱忍的低語。
偏殿內,燈影搖曳,皇上與高延世正對語。聲音雖低,卻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而殿外的長廊下,一人靜靜佇立。
他披著素色直裰,衣袍並不華麗,卻乾淨整齊。面容隱在簷下陰影裡,唯有眼神不時映照著燈火微光,宛如江水之上的倒影,波瀾不顯,卻自有深意。風過時,簷角雨珠落下,在他肩上濺起一點晶涼。
此人,正是鹿隱。
他神情平靜,呼吸若有若無,彷彿與宮牆、夜色一同成為寂靜的一部分。可那雙眼,卻宛如銅鏡,將殿內的聲息悉數捕捉,無一遺漏。
殿內,燭火搖動間傳來對答。
「江南的李小魚,你可聽說了?」
「臣略有耳聞……」
這聲音,隔著厚厚的殿門傳來,卻清晰地落入鹿隱耳中。他的唇角,隨之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小魚……」他在心中低語,手指輕輕扣著袖中的竹籌,聲音微若蚊鳴,幾乎隨風即散。
「你果然翻得快了些。京城已動,你要如何應對?」
竹籌在袖中輕觸,發出細微摩擦聲。對旁人而言,這聲音或許毫無意義,但在鹿隱心中,卻如江水暗流是脈絡,也是節拍。
片刻之後,殿門吱呀一聲輕響。
高延世自內而出。
燈火映照他的身影,衣袍隨步伐微微擺動,腳步穩重,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冷峻。眉宇間掩不住方才辯語之後的怒意,眼底更深藏著算計。
鹿隱退入更深的陰影,氣息全無,目光卻未曾離開對方。
高延世走過長廊,步伐鏗然有力。袖口微微一動,像是在收攏手心的餘熱,那是方才爭鋒的餘韻,也是他壓抑不去的心思。怒意、焦躁與謀劃交錯,卻被他隱忍得極深。
待高延世遠去,長廊歸於寂靜,唯有雨後的風聲穿過簷角,帶來一絲濕冷。
鹿隱才緩緩移步,從陰影中走出,抬眼望向深宮的燈火。
宮燈搖曳,似浮於江水,隨時可能被風掀起。
「皇上觀水,高延控水……」鹿隱低聲喃喃,語氣輕緩,卻蘊著不容忽視的冷意。
「而我,只需推水。」
他唇角勾起,並非譏諷,而是某種了然於心的笑意。
推水者,不需掌控,不需立於水上,只需在關鍵之處,伸出指尖,添一滴墨,擾一分勢。水自會隨之渾濁,江河自會改道。
「清?渾?都與我無關。」鹿隱心念靜靜浮起,「他們爭的是水權,而我要的……是水勢。」
夜風呼嘯,將他的聲音攜散在宮牆深處。那低笑聲極輕,卻似一滴墨落入浩瀚江河。墨跡雖小,卻足以順流蔓延,讓原本清澈的水,漸漸失去顏色。
鹿隱轉身,背影融於長廊的深暗之中,腳步無聲。
夜色裡,宮城的輪廓靜靜矗立,似鐵鑄般沉重。然而在這沉重之下,無數暗潮正在悄然翻湧。
一滴墨已落,江河將變。
【京城 · 西市偏院】
夜更深,宮城燈火漸稀。
鹿隱拂袖而行,避開正街,轉入西市的一條狹巷。巷盡頭,一處不起眼的偏院,門扉暗掩,唯有燈縫隱透微光。
推門入內,院中已有人恭候。數名黑衣幕僚齊齊起身,拱手稱「先生」。
鹿隱只略一點頭,徑直入廳,將袖中竹籌放在案上。竹籌彼此碰撞,叮啷聲在靜夜裡格外清晰。
「李小魚已至江南,吳某之口亦已開。」鹿隱語氣淡漠,似在陳述一場棋局,「風陵的水,已動了三分。」
一名黑衣幕僚上前一步,低聲問:「先生,要不要即刻壓下此事?高相那邊,已有殺意。」
鹿隱輕笑,搖頭道:「高延世用的是『網』,他要困魚;而皇上盼的是『清』,他要見水。若此刻出手,不過是替他們作梗。」
他伸手撫過竹籌,一根一根輕推,排成曲折的流水模樣。
「魚要自己游,水要自己渾。等到浪翻至頂,再伸手,才是收網之時。」
另一名幕僚皺眉道:「可若浪翻得太急,怕是連皇上也要震怒。」
鹿隱目光一沉,聲音冷冷:「皇上要的從來不是水清,而是看清誰在水裡。這一場,越渾,他看得越真。」
廳內一片靜默。燈火映在他側臉,明暗之間,似笑似冷。
片刻後,鹿隱起身,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的夜色。
「讓風繼續南下。」
「江南……才是真正的棋局。」
【江南 · 雨後夜行】
江水方歇,岸邊仍積著深泥。
夜色靜沉,只有蟲鳴隱約,與遠處水鳥的驚鳴相互應和。雨後的江風帶著濕意,吹在臉上似刀割般生寒。
一行黑衣人疾行於夜色,足下踩泥卻幾無聲息。領頭者腰間佩著一枚細小銅鈴,走動間無聲卻暗暗顫動。此乃鹿隱親手所配,意為「風過無痕,聲隱其中」。
這隊人影隱在江堤與竹林之間,時而閃現,時而消沒,仿佛夜風裡的暗潮。
「先生有令,務必找到吳家遺孤。」
領頭人壓低聲音,眼神冷厲,語氣不容置疑。
「三年前,他父兄皆因糧案株連而死,唯有一女被流放,後逃亡無蹤。此人若在,便是另一條『真水』。」
眾人齊聲應下,腳步更快。
沿江的荒村,稀稀落落,雨後更顯頹敗。泥牆塌陷,屋瓦傾斜,雞犬不聞,只有破敗門扉在夜風裡吱呀作響。
領頭人低聲叮囑:「散開尋,不可驚動。」
黑衣人各自隱入陰影,翻過矮牆,探入殘院。雨水未乾,泥地留下一行行足印,他們的腳步卻如鬼魅,不留聲息。
村口的老槐樹下,兩名黑衣人停住,遠遠望見一間草屋內閃著微弱燭光。
「那裡。」其中一人低聲道。
燈火忽明忽暗,彷彿隨時會熄滅。屋內傳來稀粥攪動聲,伴隨著幾個孩童的低語。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繞至屋後,靜候號令。
破敗的草屋裡,燭火忽明忽暗。
一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身形清瘦,卻眼神冷峻。她正將一隻破罐裡的稀粥分給幾個同村孩童。
孩子們衣衫襤褸,面色青黃,卻安靜地捧著破碗,眼中閃著依賴與渴望。
「慢些吃,別嗆著。」少女語氣冷淡,卻透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溫柔。
孩童們點頭,低聲稱「吳姐姐」。
她姓吳,名不顯,卻背著一個無人敢提的身份——吳倉主之女。
父親,吳倉主,曾掌江南糧運一脈,三年前在糧案風暴中被抄家誅滅。兄長、叔父、族人幾乎盡數死於獄中。她當時尚幼,被流放途中設法逃亡,自此隱姓埋名於荒村。
外人只知村裡有個冷淡寡言的少女,從不提身世。只有少數孩子知道,她能省下口糧,照看孤苦,似乎心底還留著一絲火。
然而這火,被壓在沉沉的雨夜與層層的血仇之下。
屋外,黑衣人已然潛至窗下。
一人輕輕掀起窗紙一角,望見屋中景象,立刻退回。
「確是她。」他低聲道。
領頭者目光一凝,壓低聲音:「按先生吩咐,不可逼迫。留信物,靜觀其變。」
隨即,兩人推門而入。
門軋地響動,少女驟然抬頭,眼神冷厲如刀。她猛然起身,手中緊握著破罐邊緣,像是握著唯一的武器。
「誰?」她冷聲。
黑衣人並未逼近,只是低聲開口:「吳姑娘,別怕。我等奉『先生』之命而來。」
少女眉心一震,冷笑:「先生?天下誰敢自稱先生?這些年來,我只記得父親被活活打死,母親病亡,族人盡毀。你們口中的『先生』,在我眼裡,不過又是操弄人命的賊子!」
黑衣人沒有再言,只將一塊烙有竹紋的木牌放在桌上,然後轉身離去。
屋門重新闔上,風聲掠過,燭火隨之狂跳。
少女怔怔凝視那木牌,指尖顫抖。木牌上竹紋縱橫,似江水紋理,卻暗藏符號。她曾在父親舊帳裡見過——這是吳家與江南水道暗線的記號。
「為何……落到我手裡?」她喃喃自語,眼神動搖。
孩童們怯怯望著她,不敢出聲。
夜雨再起,江南的風聲裡,似乎有更深的暗潮正在湧動。
離開草屋後,黑衣人疾行至村外,重新會合。
「怎麼樣?」領頭人問。
「已見到本人,留了信物。她神情冷峻,不似懦弱之人。」
領頭人點頭,吩咐:「不可再近,暫且觀望。先生要的,是她自己走出來,而不是我們推她。」
眾人拱手稱是。
隊伍消散於夜色,無聲無息。
唯有銅鈴在黑暗裡微微一震,似預示著暗潮已經被輕輕撥動。
草屋內,粥已分盡,孩童漸次睡去。
少女卻獨自坐在燭下,凝視那枚木牌,眼神忽明忽暗。
她想起三年前的夜晚~
父親被鎖鐵枷,拖進公堂,滿身是血,仍聲嘶力竭喊著「糧帳在江!」
兄長倒在她眼前,眼眸未閉。
母親被流放途中染病,死在荒山,棺都未曾有。
那一幕幕如火燒心,她閉眼,指甲幾乎陷入掌心。
「糧帳在江……」她低聲重複父親臨死前的話,眼角泛紅。
竹紋木牌,會不會就是江上舊線的延續?
會不會,是父親留下的最後一條路?
她胸口起伏,忽然抬手將木牌緊握,貼近心口。
「若這是仇的線索,我便順水走下去。哪怕前路是死,也要看清。」
燭火燃盡,最後一縷青煙在屋內盤旋。
窗外,雨勢更急,仿佛整個江南夜空都在為這一縷暗潮加注力量。
【同時 · 京城 · 鹿隱書樓】
夜色深沉,京城的燈火漸稀。屋外偶有風過,帶動簷角風鈴輕響,像一串細碎的暗語。燈下書樓靜謐如古井,唯有燭火微微搖曳,映照出書架上排列整齊的竹籌。
鹿隱端坐於書桌前,燭光映在他的側臉,冷峻而平靜。他指尖輕撫過那排竹籌,每一枚上都刻有極細的字跡——或是地名、或是人物、或是事件,彷如河流分支,彼此交錯,又暗暗匯流成不可見的江河。他手指緩慢移動,每一次輕觸都像是在測算水勢的走向,既精密又隱秘。
「吳某之口,李小魚已得。」他低聲自語,聲音低沉而平緩,卻透出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但死人留下的話,終究只是『死水』。我要的,是能動的『活水』。」
燭火映照下,他的眼眸微微凝聚,彷彿穿透了竹籌上的字跡,看到了一條條暗流正在無聲奔騰。他微微閉上眼,回想三年前的糧案與江南的逃亡事件,每一個細節都像河中暗礁,稍有不慎,便會讓整條江河翻覆。
少頃,他忽然展顏一笑,笑容輕微卻不失冷意:
「若那遺孤仍在,她所見所記,就是活的真相。比吳某的話,更能讓浪翻得徹底。」
書樓內,僅有他與幾名幕僚。幕僚低聲請示,聲音幾乎被風聲掩去:
「先生,若此人真被尋到,可要送去李小魚手裡?」
鹿隱緩緩抬眼,目光如深潭般幽暗,彷彿能吞噬夜色的光線。他手指輕撫竹籌,竹籌相互碰撞,叮啷作響,卻無半點雜亂。他搖頭,語氣冷靜而沉著:
「不急。先看他如何走,再決定她是舟,還是石。」
幕僚微微蹙眉,似乎不甚理解,但仍不敢再多言,只靜靜站立。
燈火在書樓牆上投下長長影子,宛如河水翻卷。鹿隱心中明白,這江南的局,不僅是水的流向,更是人心的暗流。他伸手將竹籌重新排列,每一次擺放,都像在調控水勢的流動。
「死水之下,也有渦流;活水之上,也有暗礁。」他低語,聲音細如絲線,但每個字都在空氣中回響,「凡水,皆可為利,皆可為害。只看誰在水上,誰在水下。」
他手中竹籌排成弧線,彷彿一條江河蜿蜒,分支密佈,末端延伸到一枚孤立的竹籌,那是江南的「遺孤」。鹿隱的指尖在那枚竹籌上停留片刻,輕輕敲動,像是暗中下了注,既是觀察,也是布局。
「小魚已起身,浪已翻起。若我輕手,他必迷局;若我慢步,他或先行。」他在心中默算,「但浪翻至頂時,才是收網之時。」
書樓外,風聲輕敲窗棂,雨後泥土的氣息隱約透入室內。鹿隱忽然低頭凝視手中竹籌,眼神閃過一抹笑意。
「水,是能動的。浪,是能測的。人,也是水。」
他抬眼望向書樓高處的窗外,遠方宮城燈火依稀可見。高延世正如他所料,掌控著水勢;皇上則在觀察浪花。兩股暗潮,一股欲控水,一股欲觀水。而鹿隱,則是那滴能改道的墨——既不立於水面,亦不沉於水底,只需輕推,江河便會改流。
幕僚再次低聲問道:「先生,如此操盤,若李小魚或遺孤有意外……」
鹿隱手指停下,竹籌輕響如水擊石,他微微抬眼,聲音冷淡卻帶威壓:
「意外?此世之水,無非意外。無意外,何以試水?水能養魚,亦能殺魚。江河之勢,必看誰能立於浪尖。」
燭火搖曳,光影在牆上如水波般流動。鹿隱起身,緩步走向書樓窗邊,窗外月光淡淡落入,映照在竹籌上,像是將整條江河照亮。他伸手輕推最末的竹籌,竹籌與竹籌相碰,清脆叮響,彷彿一滴水打在江心礁石。
「浪翻至頂,才是收網之時。」他低喃,再次確認自己心中計算的節奏。
他回身,目光掃過幕僚。
「無須急於出手。觀水者已在岸上,控水者已掌江河。若此刻動手,只怕損了局面。」
幕僚默然,心中雖疑,卻不敢妄動。
鹿隱再坐回書桌前,將竹籌重新整列,如同在布置河道與暗流。他的指尖滑過竹籌的每一刻,都像是推動暗潮,讓遠在江南的水勢開始回應。
「若那遺孤仍在,她就是活水的源頭。」他心中暗想,「比死水,更能翻江倒海。」
書樓中,燭火搖曳不定,竹籌排列如河流蜿蜒。夜色裡,鹿隱的眼神如深潭,透入遠方的江南,透入宮中暗潮,也透入未來的每一波浪花。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但在書樓內回蕩良久:
「魚要自己游,水要自己渾。待浪翻至頂,再決定誰是舟,誰是石。」
燈火下,竹籌映照出他的側臉,深邃而冷冽。窗外夜風再次吹過,將雨後的泥香帶入書樓,似在提醒:暗潮已起,一切才剛開始。
燭光搖曳,竹籌微響,鹿隱的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像江河裡的一滴墨,悄然落下,足以將整條暗潮攪動得渾濁不清。
【江南 · 荒村】
雨後的江南,夜色低沉而潮濕,荒村中泥水的氣息與草木的霉香混合,透入每一個縫隙。破敗的草屋裡,燭火忽明忽暗,影子在斑駁的牆面上舞動,如同某種幽深的暗潮。
屋內,一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端坐在矮桌旁,身形清瘦卻不失挺拔,雙眼中帶著早熟的冷峻。她正將一隻破罐裡的稀粥小心分給幾個同村的孩童。每一口粥,她都衡量著份量,手法精確,彷彿在計算著生命的微妙重量。
「阿香,慢點吃,別噎著。」她的聲音輕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韻律。
孩童們怯生生地看著她,小手伸向破罐,接過粥時忍不住偷瞄她的眼神——那雙眼,既冷冽又帶著保護,像是江南的寒水,清澈卻隱含鋒芒。
少女姓吳,名不顯,卻承載著一個無人敢提的身份——吳倉主之女。三年前的糧案株連,她的父兄慘死於酷刑之下,母親病亡,她的族人幾乎盡滅。自此,她如孤舟漂泊,游走於荒村與深林間,成為既要自保又要護人的「孤水」。
夜色裡,風帶著雨珠穿過破碎的屋檐,啪嗒落在泥地與屋頂,響聲細碎而不規則。少女手中仍握著破罐,微微顫抖,心中卻努力保持冷靜。
「咚~」門外忽傳輕響,像是有人踏著碎石而來。
少女猛然回首,眼中閃過警惕,手指緊扣破罐邊緣。夜雨的聲音與心跳同頻,讓她幾乎難以分辨。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步伐沉穩而不失禮節,身上帶著江南夜雨特有的濕氣。燭火將他的面容模糊映照,只見黑影流動,仿佛一縷水流滑入屋內。
「吳姑娘,別怕。」他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我等奉『先生』之命而來。」
少女心頭一震,唇角冷冷一抿,眼神如江水般幽深:「先生?這些年來,我只記得父親被活活打死,母親病亡,族人盡毀。天下哪裡還有什麼『先生』?」
黑衣人沒有再多言,只將一塊烙有竹紋的木牌輕輕放在桌上。燭火映照下,竹紋細緻如江河暗流,散發出淡淡的木香。
少女怔怔凝視,手指伸向木牌,卻又猶豫地停下。竹紋在燭光下微微閃動,像是有生命般呼吸。她的手心微汗,指尖顫抖,心中像被某種隱秘的恐懼與記憶牽扯:
三年前,她躲在倉庫深處,目睹父親被活活打死,母親在病榻上低語道:「小魚,記住……水流總會找到出路。」那時她以為母親只是絮語,卻不知,這成了她生存的信念。
「小魚……」她在心中喃喃,唇角帶出一絲無聲的痛。
黑衣人轉身,濕氣順著衣襟滑落,夜色裡,他的背影與荒村的暗影融為一體,仿佛從未離開過。雨聲與腳步聲遠去,屋內只剩少女的呼吸和燭火的搖曳。
她低頭看著手中木牌,指尖輕輕摩挲竹紋,如同觸碰江河中的暗潮。心底某處,久遠的記憶被悄悄喚醒:父親曾在江南江畔對她說過,「江水有時平靜,有時洶湧。懂水的人,能在水上立足,也能在水下生存。」
少女的眼神慢慢凝聚,像是江南夜色中的一汪寒水,清澈而冰冷。她將木牌緊握,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若有人要推水,那我便要掌水。」
她將破罐裡剩下的粥收好,悄悄將孩子們安置在屋角,低聲叮囑:「各自睡吧,不許出聲。」孩童們依言躺下,眼神裡帶著信任,也帶著對她的依賴。
少女緩步走到窗邊,雨後的江南夜空透出微微月光,泥濘的田間映出斑駁的光影。她抬手撫過窗沿,指尖還帶著潮濕的氣息,心中卻已清楚明白:
這一夜,江南的暗潮不再只是遠方的傳聞,也不只是父母口中的警語。它已經流入她的血液,流入她的眼神,流入她每一個決定。
她低聲喃喃:「小魚……你果然翻得快了些。若有人想推浪,先看看我如何立於浪尖。」
夜雨再起,雨珠擊打屋頂,發出清脆聲響,如同江南河流在夜色中翻騰。少女轉身回望屋內沉睡的孩童,眼神柔和卻不失決絕。她拾起破罐,將木牌放進袖中,動作細微而穩重。
窗外風聲帶動樹影,映入屋內,像是江河暗潮的低語。少女站定,身影如一抹寒水融入夜色。
「浪要翻起,水要流動,活水才有力量。」她在心中低喃,像是對母親的承諾,也像是對自己生存之道的確認。
荒村夜色沉重,雨聲漸稀。燭火搖曳中,少女的身影被拉長,她眼中寒光一閃~江南的浪,才剛剛開始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