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第五節 江南 · 河畔 · 暗潮試水
江南的晨霧仍未散盡。
河面漾著細碎的波光,似無聲的低語,在堤岸之間回蕩。
李小魚與少女並肩而立,靜靜看著江水。他的背影清瘦,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少女神色冷峻,袖中竹牌輕輕晃動,如同一枚水中的暗礁。
兩人之間的沉默,像水面下未曾浮出的漩渦。
江南的霧氣仍舊濃重。
河面微光閃爍,水拍岸石的聲音像一曲緩慢卻不安的鼓點,拍擊在耳畔,催逼著人心。
李小魚率先開口,語聲不疾不徐:
「姑娘,你可知,你手中之物,足以讓江南翻起大浪?」
他的語氣雖輕,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沉重,像是將一顆石子投入水中,聲音不響,卻能掀起層層漣漪。
少女冷笑一聲,眼神中卻有一絲掩不住的警惕:
「翻浪?浪若真起,先被吞沒的,多半也是我。」
她說這話時,聲音清冷,卻像江水裡暗藏的寒鋒。竹牌仍在她掌心被緊緊扣住,那細微的顫動,卻泄露了她心中不安的激流。
李小魚凝視著她,目光如深潭,幽深不見底。
「你不怕?」
短短三字,卻如水面下的暗湧,逼迫著少女直面心底的恐懼。
少女手指緊緊扣著竹牌,掌心甚至泛出一層薄汗。
她咬牙低聲道:「怕有何用?我一家老小皆因一紙糧案而死,父親被杖殺,母親病亡,族人盡毀。活到今日,我已沒得選。若這竹牌真能翻浪,縱使葬身江底,也算個交代。」
她的語氣像刀刃劃過鐵石,鋒利而決絕。霧氣在她呼吸間微微震動,仿佛也被這股恨意所染。
李小魚心中微動。
糧案?果然與前朝餘緒有關。
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應道:「交代給誰?天下?還是你自己?」
少女怔了怔。
這一瞬間,她眼神明顯晃動,像江水被風撩起的漣漪。可她很快掩去,冷聲回道:
「交代給血海之恨。」
她的唇角帶著近乎狠烈的弧度,那一雙眼睛卻分明泛著酸澀。
李小魚靜靜看著她,不語。
他心中卻明白,這樣的回答,既是決絕,也是掩飾。
若一個人真只為「血海之恨」而活,她的眼神該是死水,卻偏偏還帶著隱隱不甘的火光。
她心底,還有別的東西。
霧色翻湧,風自河面吹來,帶著潮濕的寒意。
少女忽然冷冷道:「你呢?你與我素未謀面,卻要與我談浪與江水。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李小魚眉梢微挑,淡淡一笑。
「我若說是過客,你信麼?」
「不信。」少女回答得斬釘截鐵。
「真正的過客,見我手中竹牌,只會當作尋常木片,不會盯得這麼緊。你話中有試探,你眼中有算計,你不是過客。」
李小魚失笑,眼底卻閃過一絲讚許。
「姑娘果然心細。可既如此,你又為何不走?」
少女怔了怔。
她本可以轉身離去,將竹牌拋進江中,與這陌生人斷了牽連。可她沒有,她依然站在這裡。
她的唇角緊抿,良久才低聲道:「因為直覺告訴我,你……知道答案。」
這話一出,兩人之間的霧氣似乎更加沉重了。
李小魚心中暗歎。這少女雖年紀不大,卻生來鋒銳,心智比許多江湖中人還要決絕。她並非全無戒備,而是將全部的勇氣都押在一次賭注上。
「姑娘,」他緩緩開口,「若我真能給你答案,你可願信我?」
少女直視他,眼神如劍。
「若你敢騙我,我便與你同葬江底。」
李小魚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並不張揚,卻像一抹破霧而出的光,短暫卻真切。
就在此時,河岸林影間傳來細微的響動。
少女猛地一震,目光立刻鎖定聲源,袖中竹牌微微一沉,已然蓄勢待發。
「有人跟著!」
李小魚卻神情如常,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開,只淡淡道:
「自然有人。江南的霧,本就不會只為你我而起。」
少女心頭一顫。
他說這話的語氣太篤定,像是早已知曉一切。
不遠處的樹影晃動間,隱約浮現出兩道黑影。他們的腳步輕得幾乎無聲,卻無法掩去身上壓抑的殺氣。
少女眼神驟冷,低聲道:「他們衝著竹牌來。」
李小魚淡淡一笑,背手而立。
「不,竹牌只是借口。他們來的,是要試你。」
「試我?」
「浪未起之前,總要先知水有多深。」
少女屏息。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止是竹牌的持有者,更是某個局中的棋子。
她望向李小魚,那人神色淡定,眼中卻有深不可測的冷光。
「你……早就知道?」
李小魚沒有回答,只抬眼看向逼近的黑影。
黑影漸近,霧氣被切開。刀光在霧中閃爍,帶著殺伐之氣直逼而來。
少女下意識上前,卻被李小魚伸手攔下。
「莫慌。」
她一愣,幾乎不敢相信這人此刻還能如此鎮定。
「你不怕死?」
李小魚唇角微揚,語氣卻極淡:「怕?我若怕,何必站在這裡?」
話音未落,黑影已然撲至!
少女一咬牙,袖中竹牌瞬間翻轉,凌厲地擊向對方手腕,逼得對方兵刃脫手。
李小魚則趁勢上前一步,身形靈動如水,手肘猛擊另一名黑影的肩膀,將人震退。
兩人背靠而立,霧氣翻湧,呼吸交錯。
少女心中一震,這一刻,她竟感到一絲久違的倚靠。
短短幾息,兩名黑影退回霧中,不再逼近。
李小魚收回手,語氣依然淡漠:「試水而已。」
少女凝視著他,唇角顫動,終於低聲吐出一句:
「若真如此……我願與你同舟。」
李小魚回首,眼神深沉,卻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好。那便先測水深,再議翻浪。」
霧氣深處,一道更隱秘的身影靜靜伫立,手中竹籌輕輕轉動。
鹿隱目光如水,嘴角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第一試,果然未失……小魚,你這條魚,終究還是要入我水裡。」
江南的霧更濃,江水拍岸聲聲不止。
暗潮,在無聲中漸漸聚起。
霧氣漸濃,水聲在岸邊拍擊,像低沉的鼓點。
李小魚緩緩轉身,負手而立。身形清瘦,卻在霧氣籠罩中顯得格外挺拔。
他語氣平靜,卻每一字都如江水裡的石子,沉沉砸下:
「若你真要翻浪,需知浪不會只沖一人。水一旦動了,便無法回頭。你可願背負這樣的後果?」
少女呼吸微頓,指尖扣著竹牌。冷風拂面,她的眼眸中卻燃起一抹異樣的光。
她深吸一口氣,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後果?我還能失去什麼?他們早奪去了我所有。」
這聲音並不高,卻像刀刃在石上摩擦,帶著寒意。
李小魚凝望著她,眼神深邃不見底。霧光映照在他眼底,仿佛將水面漣漪都收了進去。
良久,他淡淡開口:「如此說來,你的心已決?」
少女沒有立刻回答。
她抬眼望向霧中的江面。霧白遮天,水光閃爍,似乎無邊無際。她的眼神裡,有孤絕,也有堅定。
沉默片刻,她才吐出一句話:
「我既活下來,便不是為苟且。」
這聲音雖輕,卻有千斤之力。
李小魚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活,不是為苟且,那便是為了燃燒。但火若燒得太烈,連自己也會化為灰燼。你……不惜麼?」
少女目光一冷,直直迎上他的視線。
「灰燼總好過苟延殘喘。你說的浪,我說的恨,皆是一樣。只要能掀起這一片江水,我便不惜。」
她的聲音雖冷,卻隱隱透著顫抖。那不是懦弱,而是長年積壓的痛意,在此刻終於逼近爆發。
李小魚心中微動。
這丫頭,心性堅硬如鐵。可鐵,若不經火淬,亦難成鋒。
他緩緩靠近一步,語聲低沉:
「可你要明白,這片江,不止你一人。你若要起浪,浪花下,會埋多少無辜?那些孩童、那些百姓,他們與你有仇麼?」
少女猛然一怔,眼中寒光微閃,卻被這句話生生刺中。
她唇角緊抿,心口仿佛被撕扯。腦海裡浮現的,是村裡那幾個曾與她分粥的孩子瘦小、怯懦,卻仍在廢墟間追逐一絲溫飽的眼神。
良久,她才低聲道:「我……不想連累無辜。」
李小魚靜靜看著她,眼底閃過一絲欣賞。
「所以,你才需要選。選擇如何翻浪,選擇將誰卷入,選擇浪潮的方向。」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
像江水,平靜時無聲,湧動時卻能吞沒一切。
少女心頭一顫。她察覺自己正被牽引,被這陌生人逼迫著直視心底最不願觸及的東西。
她猛地冷笑一聲,想要掩飾那絲動搖。
「你說得好聽。可你又算什麼人?憑什麼逼我選?」
李小魚神色不變,只是抬眼望向濃霧深處。
「我不逼你。選擇在你。只是……若你選錯了,你將再無機會翻身。」
少女心口微震。
這人說的話,像是試探,更像是警告。
她盯著他,想要看透,可那雙眼卻深沉如潭,讓人無從窺探。
霧氣在兩人之間翻湧。
彼此的沉默,像兩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暗中角力。
少女的手越握越緊,指節泛白。她知道,若今日退縮,她或許就再沒有資格踏入這場浪潮。
她忽然低聲道:「你到底要什麼?」
李小魚收回目光,靜靜看著她。
「我要的,不是竹牌,也不是你的仇。我要的,是浪。」
少女一愣。
「浪?」
「江南的水,太久沒動了。它該動一動了。」
他語氣極輕,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決絕。
就在此時,遠處林影間忽傳來低沉的號角聲,隱約而急促。
少女神色一變:「又來了!」
霧氣被撕開,數道黑影閃出,比先前更加凌厲。這一次,他們不再試探,而是帶著殺意直逼而來!
少女袖中竹牌一轉,冷喝:「他們要殺我!」
李小魚卻冷笑,腳步未動。
「不,他們要殺的,是你我的選擇。」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如水般掠出,與黑影驟然交鋒!
刀光、掌風在霧中激烈碰撞,水聲拍擊岸邊,仿佛為這場角力擊鼓。
少女也不再退縮,手中竹牌寒光閃動,招式凌厲。她與李小魚背靠背,交錯出手。
短短數息,黑影再次被迫退入濃霧之中,未敢久留。
霧氣重新合攏,只留下斑駁的水痕與急促的呼吸聲。
少女的肩頭微微顫抖,卻仍死死扣著竹牌。她抬眼看向李小魚,眼神裡有掙扎,也有堅定。
「你說得對。浪若起,會吞沒無辜。可若不動,這江水,便永遠腐爛。」
李小魚靜靜望著她,終於微微一笑。
「很好。這才是角力。不是你與我,而是你與你自己的心。」
少女怔怔凝視著他,霧氣中,她似乎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孤單。
江水拍岸,鼓聲不止。
霧中的暗潮,仍在悄悄聚起。
就在這對話之時,對岸林影間,一道細微的水聲響起。
那聲音極輕,仿佛只是一尾魚在水下輕輕劃過,卻驚起了河畔少女的敏銳直覺。
林影深處,鹿隱靜立於樹下。
夜霧環繞,他身形若隱若現。指尖正輕輕撫過一枚竹籌,那竹籌上的細紋在霧氣裡映出暗光,宛如一張縮小的水紋圖。
他的目光深如江水,嘴角帶著一抹看不透的笑。
低低自語,幾不可聞:
「好一個小魚,好一個遺孤。水已動,浪可翻矣。」
這句話落下,他手中竹籌一輕,似有無形波紋隨之散出。
樹影間,數名黑衣人同時俯身,似與那竹籌呼應。他們沒有靠近,卻開始悄然移動,腳步無聲,只在林間、岸邊與水道間製造極細微的動靜。
那聲音,若有若無,正如水下最初的暗流,不足以驚人,卻足以擾動人心。
河畔。
少女耳尖一動,瞬間回首,眼神如刀,緊緊鎖住對岸的霧影。
「有人在。」她的聲音低沉而緊繃,竹牌已在指尖旋動。
李小魚卻沒有驚慌,他仍負手而立,眼中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光。
「江南水道,本就從不清靜。」
少女眉心緊蹙,警惕如弓弦拉滿,隨時可能射出。
她冷聲反駁:「這不是尋常的水聲。」
李小魚轉頭望向對岸霧影。霧白翻湧,林影疊疊,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緩緩收攏。
他抬手,示意少女冷靜:「無須慌亂。若真有人盯著,這正證明——你與我,皆已落入局中。」
少女咬牙,聲音低而急:「既是局,你又何以從容?」
李小魚眼神微斂,笑意更深,卻透出冰冷的光。
「因為我,從來就是要在局中走的人。」
這句話平靜卻帶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重量。
他不是被動落局之人,他本就以「局中人」自居。
對岸林影裡,鹿隱靜靜看著這一幕,心底漸漸泛起笑意。
「果然……小魚不是獵物,他是水裡的魚。他知局,且不拒局,甚至要以局為生。」
他指尖輕敲竹籌,像是在數拍。每一下,便有黑衣人隨之移動,或踩斷一根枯枝,或讓衣角在枝葉間擦過,或在水邊投下一顆細石。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河畔的警覺更深一層。
鹿隱低聲笑道:「魚若只知逆水,終會力竭。但若能借浪,方能成龍。小魚啊……你會如何選?」
少女的眼神愈發緊繃,竹牌在袖中扣得咯吱作響。
「他們在逼近!」
李小魚卻緩緩閉眼,似乎在聽聲辨位。
片刻,他淡淡道:「不,他們並不逼近。他們只是在……擾水。」
「擾水?」少女一怔。
「是的。真正的殺意,必定直取要害。可這些聲音,只是迂迴徘徊,如同故意投石入水,讓我們自亂陣腳。」
少女心頭一震,咬牙道:「那是何意?」
李小魚睜眼,目光幽深:「試探。」
兩人四目相對,皆心知這一切並非單純的埋伏。
有人,正在背後觀望、操弄。
少女低聲道:「若真如你所說,我們已落入局中,那接下來怎辦?是躲,還是迎?」
李小魚看著她,神色淡然,卻像在審視她的心志。
「你可願躲?」
少女眼神一寒,冷聲回道:「我若要躲,便不會活到今天。」
李小魚唇角一勾,笑意更深:「很好。那便迎。」
他說得極輕,卻如同一柄暗劍,直直刺入霧中。
少女心頭一顫,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男人雖看似溫和,卻比她想像中更加凌厲。
林影間,鹿隱輕輕揚眉。
「迎?呵呵……有趣,有趣。」
他手中竹籌一轉,隨即點落。
黑衣人腳步聲倏然一變,不再只是擾動,而是化為一股更清晰的壓迫感。像是水面下的潮流,開始緩緩聚攏,準備撕開江面。
「魚要迎浪,浪便要高一點,才看得出真章。」
鹿隱的聲音冷冽,隱沒在林影間。
河畔霧濃如幕,水聲漸急。
少女緊握竹牌,側身低語:「他們來了。」
李小魚卻負手而立,聲音冷靜:「別急。浪若要翻,總要先看它的形。」
他眼中光芒一閃,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少女卻隱約明白,這一刻,他與自己一樣,並不是被動迎擊,而是在暗暗等待對方「真正的落子」。
江水拍岸,聲聲如鼓。
暗潮,在無聲中漸漸聚成巨浪。
江水仍在拍岸,聲聲如鼓。
那鼓聲不急不緩,像是天地間一種暗示——浪已在積聚,只待破岸的一刻。
風聲自江面捲起,霧氣翻湧,將兩人的身影半掩半現。
少女轉頭凝望身側的李小魚,眼神複雜。
她看過無數人的眼睛。
朝廷命官的冷漠、貪官的貪婪、亡族之人最後的絕望……這些目光她都見過。
然而眼前這個青年,卻全然不同。
他背影清瘦,眉宇不顯威嚴,卻有種說不出的鎮定。
就像是江面上看似隨波逐流的一尾魚,卻始終能在暗流裡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的眼睛冷靜,卻帶著穿透霧氣的力量,彷彿能看見江水深處潛伏的東西。
少女心中忽然生出一個疑問,忍不住脫口而出:
「你到底是誰?」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也帶著藏不住的試探。
李小魚側目看她,眼神平靜如水,語氣淡淡:
「一個試水的人。」
少女愣了愣。
「試水?」她眉頭緊鎖,眼中閃過疑惑與不安。
「江水深不可測,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你竟敢以試水自稱?」
李小魚微微一笑,卻沒有回避她的質疑。
「有人選擇築壩,有人選擇逆流,有人選擇棄舟。至於我,只試水而行。」
「試水而行……」少女低低喃喃,似乎在咀嚼這句話。
她想再問,卻被他伸手一擋,話音淡然而堅定:
「姑娘,既然你手握竹牌,便註定已在水中。」
少女一怔,眼神瞬間收緊,指尖下意識扣緊竹牌。
李小魚語氣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要翻浪,需舟;要立足,需石。你一人執竹牌,縱有決心,卻無立足之處,終將被浪吞沒。你可願,與我同舟?」
這句話落下,霧氣中仿佛多了一層看不見的壓力。
少女心頭劇烈跳動。
「同舟」二字,在她耳中並非尋常。
自家破滅之日以來,她便只剩孤身一人,步步皆是險境。
她不信人,也不願信人。
可此刻,她卻不得不承認,若要在這片江水裡活下來,光靠孤勇,終究不夠。
她抬眼望向他,凝視良久。
在他眼裡,她沒有看到權臣的算計,也沒有看到市井的冷漠,只有一種……既陌生又令人心安的冷靜。
她心中掙扎許久,終於輕輕吐出一句話:
「若你真能帶我走過這片江水,我便與你同舟。」
李小魚聽後,唇角緩緩勾起,露出一抹淡笑。
他伸手作揖,語聲低沉而清晰:
「那便好。從今日起,水路既開,你我便先觀水深,再議翻浪。」
少女凝視著他的背影,忽然有種陌生的感覺。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對某個人吐露這樣的承諾。
然而霧氣並未因兩人的結盟而散去,反而愈加濃重。
江面細浪起伏,似有無數目光在暗中窺伺。
少女低聲道:「他們還在看。」
李小魚負手而立,神色不改,淡淡回道:
「讓他們看。」
「你不怕?」
「試水,原本就要讓人看。」
少女心頭微震。
在他的語氣裡,她聽不到恐懼,甚至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不像是被逼入局的人,更像是主動踏入水中的行者。
對岸林影間,鹿隱目光微動。
他看見少女低頭,聽見她說出「同舟」二字。
他的笑意更深,手中竹籌輕輕一轉。
「呵……小魚,你果然不同。你不是孤魚,而是能尋舟之魚。這一步,你走得不錯。」
然而,鹿隱的眼神轉冷,低聲自語:
「不過,舟雖可同,浪仍要翻。我要看,你的舟能否承得起這片江。」
霧氣中,少女握著竹牌的手慢慢鬆開,卻沒有收回。
她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絲奇異的安定感。
「同舟」之約,未必能帶來生路,但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
李小魚靜靜看著江面,眼神依舊冷靜。
他心裡卻清楚,這一步並非單純的「拉盟」,而是他「試水」的第一步。
竹牌在少女手中,意味著江南暗潮的真正入口。
而他,必須立於水中央,方能看清所有浪的形勢。
江水拍岸,聲聲如鼓。
鼓聲之外,似乎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回響,在天地間久久不散。
兩人並肩而立。
一個是帶著血海深仇的遺孤,一個是自稱「試水」的青年。
在這濃霧之中,他們終於跨出了「信任」的第一步。
霧氣裡,鹿隱的目光依舊。
黑衣人的腳步聲逐漸退去,像潮水收回,不再繼續逼近。
然而誰都知道——這只是暗潮的停歇,並非真正的退卻。
暗流依舊在江水深處翻湧,只待下一次驟然爆發。
霧氣濃稠,像是要將天地都吞沒。
江面上的波光已不復方才的細碎溫柔,而是隨著風聲暗暗聚攏,像一張無形的網,正待合攏。
鹿隱靜立林影之下,雙眸深邃如潭。
他的手中竹籌緩緩旋轉,每一次轉動,便似在江水深處牽動一縷暗潮。
他低低自語,聲音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
「小魚……你終於牽上了那枚活水。」
「很好。既然同舟,那便更要試試,你們二人能否撐得住這片浪。」
他話音甫落,手中竹籌輕輕一彈。
只聽「嗒」的一聲輕響,林影深處,原本退去的腳步聲忽然止住,緊接著,黑衣人們的身影再次隱隱浮現。
他們不再刻意逼近,卻在江岸的不同位置散開,如同一張隱而不發的網,靜靜環繞著河畔。
風聲、腳步聲、水聲,交錯成一種詭異的律動。
這並非直接的殺機,而是一種更隱晦的「壓迫」,逼迫江水中央的兩人自行露出破綻。
少女耳尖微動,冷不防拔身而起,竹牌已扣在掌中。
她低聲喝道:「又來了!」
李小魚卻仍負手而立,目光平靜,望著霧氣深處。
「不,他們並未真來,只是水在推浪。」
少女緊咬唇角,眼神戒備,卻隱隱有些不解。
「水在推浪?你的意思是——」
李小魚側目看她,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絲隱隱的冷意:
「這並非要殺我們,而是要逼我們自己出招。浪尚未至岸,但已經開始拍擊舟身。」
少女心頭一震,立刻明白了。
對方並未正面動手,卻以氣勢與聲息相逼,試圖讓她在壓迫下率先出手。
若她失控,那竹牌的秘密便會提前暴露。
這一刻,她不由自主看向身側的青年。
這人為何能看得如此清楚?為何能在這種境地裡保持從容?
林影之中,鹿隱負手而立,眼神幽幽。
「很好……小魚,你能看出我的意圖。」
「可你能否穩得住這個遺孤的心,卻未必。」
他指尖一動,竹籌在指間旋轉,嗡然一聲輕響。
江面深處,忽然響起幾聲水鳥驚飛的鳴叫。
這鳴叫聲不大,卻像是在江心點燃了一枚火星,瞬間擴散開來。
黑衣人的腳步沒有逼近,卻在同一刻齊齊踏地,發出低沉的「咚」聲。
「咚——咚——」
像是無形的戰鼓,在霧氣裡震盪開來。
水面隨之顫動,漣漪層層推送,拍打著堤岸,聲聲更重。
少女臉色一沉,低聲道:「他們在挑釁。」
李小魚點頭:「不錯。這是試探,也是逼迫。」
「逼迫?」少女緊握竹牌,眼神冷冽。
「逼迫我們做什麼?」
李小魚緩緩道:「逼你現形。竹牌既在你手,浪必從你身上起。他們要看,你會如何應浪。」
少女呼吸一滯,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她手中竹牌微微顫抖,彷彿那暗潮已經透過江水壓迫到她的心頭。
李小魚見狀,忽然輕聲一笑。
「別怕。」
少女猛地抬眼,冷冷道:「我何時說過我怕?」
李小魚卻搖頭:「不是口中之言,而是指尖之顫。」
他目光落在她緊扣竹牌的手上,語聲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堅定:
「水要動,竹牌便隨水而動。但若你先亂,浪便不是翻向敵人,而是反卷自身。」
少女怔怔凝視著他,心頭微震。
這一刻,她似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雖執竹牌,卻並未真正懂得「如何用浪」。
她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躁動。
「你說得對。」
「既然與你同舟,那就由你掌舵。」
李小魚聞言,眼神微微一動。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似笑非笑。
「姑娘,你可知,這是將生死交予旁人?」
少女迎上他的目光,冷冷一笑。
「我早已無命可失。」
李小魚凝視她片刻,終於點頭。
「好。」
江水聲愈發沉重,鼓點般的「咚咚」聲響徹整片霧氣。
水鳥驚飛,聲聲嘶鳴,像是在預告某種未知的爆發。
鹿隱在遠處靜靜觀望,嘴角的笑意更深。
「很好……很好……」
「小魚,你果然穩得住。可惜啊,這才只是水面的浪。真正的暗潮,尚未翻起。」
他輕輕一揮手。
江水深處,忽然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像是有什麼龐然之物在水底翻動。
水面漸漸鼓起,漣漪化作浪紋,拍擊著岸邊的石塊。
少女眼神一冷,低聲道:「水下有人!」
李小魚眯起眼,神色沉穩:「不,是水下之物。」
少女怔住:「你是說……」
李小魚低低道:「這就是鹿隱的手段。他不會讓浪僅停在岸邊,而要讓暗潮從水底翻起,徹底將我們逼入局中。」
霧氣翻湧,江水漸漸高漲。
遠處黑衣人的腳步聲與鼓聲交錯,像是天地間的律動,將一切推向更深的暗處。
少女緊握竹牌,呼吸沉重。
李小魚負手而立,眼神如水,冷靜凝視著漸鼓的水面。
兩人都清楚,這並非真正的決戰,卻是一場足以決定「能否立足」的試煉。
暗潮,在無聲中愈發深沉。
下一刻,或許便會化為驟浪,將一切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