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八節 水下伏流
江南的晨霧，終於在日光微亮時漸漸散去。
然而霧氣消散，並不代表暗潮平息。
李小魚與少女仍立於江畔，水聲拍岸，聲聲如鼓。少女袖中竹牌隨風輕顫，竹面上隱隱的刻紋在日光下若隱若現，像是江水中某種被封印的密語，時刻提醒著她，這不僅僅是一塊木片，而是一枚可能掀起江南大浪的棋子。
李小魚負手而立，目光沉靜。他知道，鹿隱絕不會止步於遠觀。那個人行事一向如水，先是試探，再是暗手，最後便是讓人深陷水底，難以自拔。
「姑娘，」他忽然開口，語氣平緩卻帶著冷冽，「你覺得這江水深幾許？」
少女怔了怔，下意識回望江面。
「深得看不透。」她低聲道。
「不錯，」李小魚眼中泛起一絲光，「看不透的，才最能藏人，也能藏局。」
話音未落，江面忽然傳來一聲異響。像是水下有巨石翻動，浪花猛然拍起，激起滿天水霧。少女瞬間緊握竹牌，眼神如弓弦般緊繃。
「是人！」她低聲喝道。
下一瞬，江心處竟緩緩浮起數隻小舟，舟身皆漆黑無紋，船槳無聲拍水，如同夜間的幽靈。舟上皆是黑衣人，面色冷峻，眼神銳利，手中持槍。
少女心頭一緊，下意識後退一步。
李小魚卻微微一笑，神色沉穩如常。
「終於，還是要落子了。」
江心浮舟，黑衣人列陣如棋，舟槳拍水無聲，卻在江面上形成一股詭異的壓迫。晨光透過水霧映照在他們漆黑的甲衣上，像一枚枚隱於水中的暗子，逐漸推近岸邊。
少女屏住呼吸，手中竹牌被她緊握到指節發白。她雖不識這些來者身份，卻能感覺到，他們不是為試探而來，而是為奪命而來。
李小魚卻依舊負手而立，神色如常，眼神在水霧間微微流轉。他唇角帶笑，卻不是溫和的笑，而是一種洞悉局勢、提前算清的笑意。
「姑娘，」他忽然開口，語氣淡淡，卻帶著令人心安的鎮定，「見過江上排舟圍獵嗎？」
少女怔住，輕輕搖頭。
「他們這陣法，便是獵陣。從四方逼近，將獵物逐步逼入水心，直至無路可逃。」李小魚側目看她一眼，目光帶著幾分玩味，「只是這一次，他們怕是認錯了獵物。」
話音落下，江面上的舟影已經分作三層。前排四舟成扇面之勢，緩緩逼近，舟上長槍林立，銀光刺目。中間五舟一字橫排，堵住去路。最後三舟停於遠處，舟身微微搖晃，卻像是隨時能發力的伏兵。
少女的呼吸急促起來：「若真是獵陣，那我們……豈不是獵物？」
李小魚忽然笑出聲來，聲音清朗卻帶著冰意：「不，獵物永遠是心裡自認為逃不掉的人。」
他話音一轉，忽然抬手。只見他指尖一顫，一枚暗針悄然滑入水中，瞬間不見蹤影。
少女睜大眼睛，尚未問出口，江心忽然傳來一聲悶響。隨即水面翻湧，一艘前排黑舟猛然傾斜，船槳斷裂，舟身旋即撞向一旁。舟上黑衣人猝不及防，被江水猛然拍下，激起巨浪。
「這！」少女屏息，眼中震驚。
李小魚卻淡淡道：「水中之勢，亦是暗子。有人以舟為陣，我便以水為局。局局相扣，看誰沉得快。」
江面上的黑衣人瞬間意識到情勢不對，幾人同時舉槍，將長槍橫指岸邊，殺意凝如冷霜。
「動手！」為首之人低喝。
瞬間，數十支短矢同時破空而來，劃開江面晨霧，直奔岸邊而去。矢勢如雨，寒光逼人。
少女幾乎本能地抬起竹牌護在身前。她心頭一緊，以為必然血濺當場。
然而就在此刻，李小魚袖中長帶一振，竟如游龍般揮灑而出，帶起一股疾風。那長帶在空中翻轉，竟生生將數支來矢拍落入水。
「蹲下！」李小魚低喝。
少女下意識俯身。只聽得耳畔數聲悶響，矢尖插入岸邊的石縫，石屑濺起。若不是及時避開，這一排箭矢，已足以將她釘死在江畔。
少女抬眼，心口怦怦直跳，望著眼前負手而立的背影。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看似談笑自若的男人，真正置身險境時，竟能冷靜至此，甚至將水勢、人心一併納入算盤。
「原來……」她低聲喃喃，「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會逼近？」
李小魚微微一笑，眼神卻寒如刀鋒：「鹿隱布的局，我若看不出，便不配站在這裡。」
江上，陣勢再次變化。失去一舟的空隙被迅速補上，剩餘黑舟緩緩分開，似要將李小魚與少女從側翼夾擊。
岸邊的水聲越發洶湧，拍擊聲如戰鼓，震得人心頭發緊。
李小魚眯起眼，沉聲道：「這江水，今日怕要濺紅。」
少女緊緊咬唇，竹牌在她手中顫抖。她心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這一戰，不僅是江上的殺局，更是命運的試煉。
而她與李小魚，已被推入浪心，無路可退。
江水翻湧，波濤聲如戰鼓。霧氣已被晨光逐漸驅散，但江面上的局勢卻越發森冷。
李小魚負手立於江畔，衣袂隨風獵獵翻飛，眼神沉如寒鐵。黑舟合圍之勢，宛若一張無形巨網，正將他與少女一步步逼向浪心。
少女胸口急促起伏，緊握竹牌，指尖因過於用力而泛白。她望著不斷逼近的舟列，心頭像被巨石壓住，幾乎透不過氣。
「小魚……」她低聲喚。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卻藏著顫意。
李小魚似未聽見，唇角卻挑起一抹幾近譏諷的弧度：「江南的水，素來溫潤。可惜，落在某些人眼裡，只是最好的埋骨之地。」
話音未落，江心忽然爆起一聲沉悶轟鳴。
只見一艘黑舟舟底忽然炸裂，水柱衝天而起，黑衣人驚呼未及，便被猛浪吞沒。
少女怔住，眼神驚駭：「這……」
李小魚淡聲解釋，目光卻未移開江心：「江底有石，藏著渦流。我不過是提前送了點力道，讓渦流早些張口罷了。」
說罷，他伸手一抖，袖口中又有幾枚細針無聲入水。
水面看似平靜，卻在暗潮深處洶湧翻騰。
黑舟陣列瞬間被攪亂，兩艘被吸入渦心，舟身相撞，槳碎舟裂，水聲震耳。
然而剩餘的舟列並未退縮。為首之人沉聲下令，十餘名黑衣人立於舟頭，長槍同時橫掃，殺氣如鐵浪壓來。
少女呼吸一窒，心頭霎時緊縮。
李小魚卻只是輕笑，聲音淡淡，卻帶著一種冷冽的決絕：「看來，鹿隱是真不打算讓我們安然離開了。」
他腳步微移，忽然一掌擊出。掌風未至，江面便被逼出一道水痕，水花四濺，拍岸作響。那一瞬，江水似乎被他當作了劍，直斬舟陣。
「退！」黑舟上有人喝令。數名黑衣人齊聲躍起，長槍帶著破空之聲，狠狠刺向岸邊。
少女幾乎本能地舉起竹牌抵擋，卻被李小魚一把攬到身側。他長帶疾揮，帶影如電，竟生生將三根槍桿絞斷，槍尖墜落入水。
碎裂聲如同戰場鐵鳴，驚心動魄。
少女被護在身後，心跳狂亂。她忽然發覺，李小魚的笑容雖是淡漠，卻在這江浪翻湧之中，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堅定。
「小魚，」她忍不住低聲道，「他們這樣圍殺，我們真能走出去嗎？」
李小魚偏頭看她一眼，眸中寒光一閃，笑意卻更深：「姑娘可記得我方才所言？獵物，永遠是自己認定無路可走的人。」
語畢，他猛然一甩長帶，將一枚繫於帶尾的銅鈴甩入江心。
銅鈴入水，竟激起一連串嗡鳴。聲音極低，卻透過水波傳開，形成一種奇異的共振。
江水隨之震盪，幾艘黑舟猛然搖晃，舟上之人腳下不穩，險些傾覆。
「這是……」少女驚愕。
李小魚低聲道：「江水亦有心弦，只待撥動。」
話未說盡，江面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竹籌輕轉聲。那聲音來得極輕，卻穿透水霧，直入人心。
少女神色一變，猛然抬頭。
遠處，一名身影立於江堤石台之上，晨光映照下，他衣袍獵獵，手中竹籌在指尖悠悠轉動。
正是鹿隱。
他負手而立，唇角勾起淡笑，聲音遠遠傳來，帶著若有若無的寒意：「小魚，果然不負我望。你能以江為劍，也能借水破陣。但.....」
他手指輕扣竹籌，語聲忽轉冷厲：「你可算過，水，終究無常？」
話音一落，江面猛然炸開。三艘潛伏未動的黑舟竟同時衝出，舟底暗藏鐵鏈，彼此相連，瞬間將江心封鎖成一方死局。
鐵鏈沉入水底，激起巨響，浪濤翻湧，將李小魚與少女徹底困於岸角。
少女面色慘白，心口如被壓住，幾乎要窒息。
李小魚卻神色未改，唇角緩緩勾起：「鹿隱，你這一手，倒真有些意思。」
鹿隱冷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今日這浪，便是你的覆命之潮。」
江面殺氣陡升，數十名黑衣人長槍齊指，鋒芒逼人。
少女指尖顫抖，緊握竹牌，卻忽然聽見耳畔傳來李小魚的低語。
「記住，」他聲音極輕，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冷意，「局，從來不是給我們留的。既然落子，那就換我們來擺。」
話音落，他驟然躍起，身影宛如鷹隼掠空，長帶揚起，卷起江浪，直撲封鎖的舟陣。
江水頓時如龍嘯怒吼，波濤洶湧。黑舟與鐵鏈之間，瞬間被撕開一道口子。
「走！」李小魚一聲低喝。
少女怔住片刻，隨即猛然握緊竹牌，咬牙踏浪而行，緊隨其後。
水霧翻湧，浪聲震耳。兩道身影逆勢而行，如逆流之魚，直衝而出。
鹿隱立於石台之上，眸色森冷，竹籌停在指尖，低聲喃喃：「好一條魚。既能破浪而出，那便讓更大的浪，將你徹底吞沒。」
他手指一彈，竹籌落地，清脆之聲響起。
江面，殺局未歇，真正的大浪，方纔翻起。
江面翻湧如怒，白浪捲起，宛如千軍萬馬。
李小魚方才破陣的口子，原以為能暫得喘息，卻在下一瞬被更沉重的壓力封死。黑舟再起，鐵鏈橫斷，兩側更有潛伏已久的小舟疾速湧來，如鯊魚聞血，將退路完全切斷。
「這江水……竟已被他佈下三重伏。」李小魚心念電轉，卻依舊神色沉穩。
少女氣息急促，面色蒼白。江浪之聲震耳，黑衣人的長槍同時抬起，矛頭如雨林鋒芒，將兩人籠罩。
「這是……鐵鎖舟陣！」她失聲喃喃，眼神中閃過一抹惶恐。
李小魚微微一笑，語氣卻如寒冰：「正是鐵鎖舟陣。鹿隱用兵如用水，不求速決，只求層層圍死。這陣一旦合攏，江浪便是墳土。」
少女心中一震，呼吸幾乎凝住。
而石台上的鹿隱，卻已重新撿起竹籌，指尖輕輕一轉，目光冷冽如刀，聲音平淡卻滲著森寒：「小魚，你自詡能借水破局，可惜水從不屬於誰。浪既翻起，終要有人葬身其中。」
竹籌再次一扣，清脆聲響如同戰鼓。
江心處，兩艘黑舟忽然撞擊，露出舟底的金屬鉤爪。鐵鉤飛射，瞬間扣入岸邊石壁。鐵鏈繃緊，整片江水像被死死劃開，形成一個無形牢籠。
少女驟然心驚，幾乎要脫口而出：「走不掉了！」
李小魚卻在這緊要關頭，忽然低聲笑了。
「姑娘，你可知魚為何能活？」
少女怔住，眼神驚疑。
李小魚轉身望著滾湧的江水，目光銳利如刀：「因為魚從不逆浪爭鋒，它游在浪下，借浪而行。」
話音一落，他身影猛然一閃，衣袖翻舞，帶起少女一同躍入江心。
浪花瞬間掩沒兩人身影。黑衣人驚呼，長槍齊刺，卻只刺破白浪。
鹿隱目光微動，唇角卻浮起一絲冷笑：「潛入水中？小魚啊小魚，你真以為這江，是你能掌控的嗎？」
他手指再度輕扣，竹籌連轉三下。
轟然一聲，江底竟爆起一道水幕。原來早有潛網隱伏江心，如漁人撒網，網線以鐵絲織就，粗若手腕，隨暗潮浮沉。此刻一經牽動，整片江心已化為囚籠。
水中。
少女猛然觸到繃緊的鐵絲，胸口一悶，幾乎屏息。她手中竹牌緊握，心跳如鼓，眼神驚恐：「是網！」
李小魚眼神卻愈發冷冽，手中長帶隨水而舞，帶尾繫著的銅鈴在水波中嗡鳴作響，聲音透過水流擴散開去。
霎時，江水如被撥動的心弦，暗潮再度震盪。鐵絲隨之一顫，似被強行震開一縫。
少女猛吸一口氣，驚訝望向他：「你……你竟能借水震網？」
李小魚未答，只低聲道：「隨我來！」
兩人順著那縫口疾游而出。可就在此時，網縫外忽然閃過數道寒光，竟是數名潛伏水下的黑衣刺客。長刀出鞘，寒芒直逼！
少女心頭驚懼，眼見刀光逼近，卻被李小魚一把推開。他自身反身一轉，長帶如靈蛇，猛然纏住其中一人手腕，用力一絞。
「喀啦」一聲，骨裂聲傳遍水下。黑衣人慘叫一聲，刀脫手，鮮血隨水漂散。
少女呆住，眼神一瞬間泛紅。
她從未想過，這個看似冷靜疏淡的男子，竟能在水下與數人周旋，且神色依舊沉穩。
然而更多的黑影已然逼近。江水翻騰，波浪如獸。
石台上，鹿隱凝視著水面，眼神幽深莫測。
「小魚……你若真能游出這一網，才算入了我的局。」
他竹籌輕轉，聲音如咒：「浪，再起！」
江水轟然翻湧，暗潮自深處迸發，水浪如山，將一切吞沒。
江面在頃刻間化作翻天怒海。竹籌的清響，彷彿牽動了天地氣息，浪濤層層疊疊，如怒獸張牙舞爪，將船隻、殺局與人影悉數吞沒。
李小魚立於船首，長髮被風濕淋亂舞，眼中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低聲笑道：
「浪若再起，我便再破一次。鹿隱，你的局終究困不住我。」
手中短刃映著波光，刺破浪影，她的身形與浪濤對撞，似與天地一同搏命。少女緊隨其後，心跳劇烈，卻終於明白，此刻，她不再只是跟隨，而是與李小魚並肩，與命運對抗。
浪聲轟鳴，殺局崩解。竹籌在石台上震顫，鹿隱眸光沉沉，卻終於收斂了笑意。
「好，果真一條逆水之魚。」
江面恢復平靜，血紅色卻未曾散盡，像命運留下的印記。風聲掠過，帶著殘酷的冷意，也帶來一絲新的序幕。
李小魚抬眸，目光穿越濛濛水霧，似在與鹿隱隔江對視。唇角一勾，清冷而決絕：
「下一浪，我等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