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霧鎖江南局
江南的夜幕,來得比想像中更快。
明明方纔還有斜陽映水,轉瞬之間,霧氣便自江心瀰漫,帶著潮濕與冷意,將河畔的青石小徑與遠方的樓宇徹底掩去。天地像是被一張濃墨暈染的畫布覆蓋,只留下一片朦朧。
李小魚與少女並肩踏下竹舟,濕潤的石板下隱隱有水聲回蕩,彷彿這片土地都在呼吸。少女握緊竹牌,感受到指尖傳來的細微震動,像是在提醒她:前方不是空無,而是未知的局。
「這就是……江南真正的伏局嗎?」她低聲問。
李小魚擡眼,望向前方一片無際的霧海。霧色翻湧,彷彿江水也隨之起伏。他眼神深沉,緩緩開口:「不只是伏局,還是誰能先看透棋盤的考驗。霧裡……藏著的不止是暗潮,還有人心。」
話音未落,一聲清冷的簫聲驟然響起。
音律悠揚,卻帶著詭譎之意。聲波在霧氣中迴旋,忽遠忽近,彷彿每一縷樂音都能繞入心底,撩動最隱祕的情緒。
少女的心口猛地一震,眼前的霧似乎忽然幻化成一片流沙,將她的腳步緊緊束縛。耳邊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語:「退下吧……這不是你能踏入的路。」
她屏息,卻發現呼吸也變得急促。
「小心!」李小魚眼神一沉,掌心覆上她的手背,一股溫潤卻堅定的內力渡入她體內。那股力量如同一道屏障,瞬間隔絕了簫聲的侵蝕。
少女眼前的幻象驟然崩解,霧氣仍在,可她的心神重新歸於清明。
「有人在試探我們。」李小魚的聲音低沉,帶著冷意,「這簫聲,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亂心。這……不過是序曲。」
果然,簫聲漸漸凝聚,霧氣深處浮現出一抹白影。
那是一名青年,白衣勝雪,手中持一管墨竹簫。霧氣繚繞在他周身,將他襯得如同畫中人。他眉目清冷,神情不動,眼中卻隱約透出一抹傲然之意。
「江心十漩,竟有人能安然走過。」青年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與簫音相同的韻律,飄渺卻清晰,「你們二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李小魚眯起眼,心中已然明白:此人不是無名之輩。
「你是誰?」他沉聲問。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擡起簫尖輕點霧氣,霧色竟隨之翻湧,像是聽令而動。
「江南三子之一,白簫,沈渡。」他的聲音既像介紹,又像是在落子,「我奉命於此,以霧為局,以簫為引,看誰能走得更遠。」
少女聞言一震。江南三子,正是江湖上盛傳的三位神祕棋子。他們不屬於任何門派,卻能在各大江湖局中遊走,為不同勢力效命。有人說,他們是江南伏局的守門人;也有人說,他們早已脫離棋盤之外,只在暗中觀局。
「江南三子……」少女低語,心口微微緊繃。
沈渡擡眼,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竹牌上,神情忽然一變,眼底閃過一絲興味:「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們能破十漩。竹牌在你手裡,難怪。」
他語氣不急不緩,卻如同看透一切。
李小魚眼神一凜,身體略微前傾,護在少女身前:「若是要試,不必牽扯她。我一人足矣。」
沈渡卻輕輕搖頭,簫聲再起。
這一次,樂音並非直接壓迫心神,而是如水波般漣漪,將霧氣塑形。頃刻間,四周的霧竟幻化成一道道蜿蜒的石橋,橋上虛影叢生,似有無數人影走動,低語、呼喊、嘲諷,聲聲不絕。
少女怔住,呼吸急促。
李小魚眉心微皺,冷聲喝道:「幻境!」
然而沈渡只是立於霧中,眼神淡漠:「不是幻境,而是你們的心。簫聲不過是鑰匙,真正的局……藏在你們心裡。」
簫聲如潮,忽而低沉如雷,忽而尖銳如針,聲聲直逼心神。霧氣幻化的石橋搖曳不定,其上無數人影逐漸清晰起來。
少女屏息一看,只覺心口猛地一緊,那些人影竟是她過往生命中一次次無助的身影。
有同伴遠去時她孤身站在雨中的模樣;有家族冷眼旁觀時的背影;還有自己跪在廢墟裡哭泣卻無人回應的身姿。
他們全都站在霧橋之上,眼神冷淡,語聲如利箭。
「你憑什麼走到這裡?」
「竹牌在你手中,只會禍及你。」
「你只是棋子,何必妄想掌局?」
一句又一句,伴隨簫音擴散,似乎要將她徹底壓垮。
少女渾身顫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底最深處的不安,被無情放大。
李小魚見狀,猛然握住她的肩膀,聲音冷厲卻帶著堅定:「別聽!這些都是他借你心中陰影幻化出來的!幻象再真,也不過是幻象。」
少女咬住下唇,卻仍覺心口沉重。霧橋上的幻影不僅在質問,更像在揭開傷口,把她隱藏的恐懼血淋淋攤在眾人面前。
沈渡立於遠方,白衣翻飛,簫音未停。他的眼神冷漠,仿佛只在觀棋。
「能不能破局,不在我,而在她。」
少女聞聲,呼吸急促,心底竟浮現出退縮的念頭。就在此刻,竹牌忽然在她掌心微微顫動,傳來一股溫熱。
她怔住。竹牌,彷彿在回應她的心意。
李小魚低聲道:「試試它。竹牌選了你,不是沒有理由。」
少女抬眼,凝視手中的竹牌。那是一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片,卻因經過十漩試煉,如今散發出一股沉靜的氣息。她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將心神一絲絲注入其中。
霎那間,竹牌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
光芒不盛,卻溫潤如水,像是夜幕下的一盞燈。少女凝神,將心中湧動的恐懼與不安,全部傾注於那道光芒之中。
簫音再起,霧橋上的幻影同時湧來,數百道身影齊聲怒斥。那聲音如雷霆轟擊,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你不配!」
「你會拖累所有人!」
「放下竹牌,退出局!」
少女渾身一震,幾乎要跪倒在地。
李小魚猛然一聲喝斥:「站穩!他們越喊,你越要直視!」
聲音如雷,震入她耳中。少女心口一顫,眼淚險些奪眶。
「可是……我真的……」
她的聲音哽咽,卻在此刻,竹牌忽然一震。那股溫熱瞬間擴散,如同一股力量托住了她。
少女屏住呼吸,抬眼再看那些幻影。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退縮,而是顫抖著開口,聲音雖微弱卻堅定:
「這些……的確都是真實的我。曾經懦弱,曾經孤單,曾經無人伸手。可那都過去了。」
她將竹牌舉起,光芒逐漸擴散,照亮霧橋。
「我不需要逃避,也不需要否認。因為如今……我不是一個人。」
話音落下,霧橋上無數幻影驟然一滯,隨即如煙霧般崩解,消散在無邊霧氣中。
簫聲依舊在響,卻再也無法動搖她的心神。
李小魚微微一笑,眼神中浮現出讚許。
沈渡神情終於動容,簫聲一頓,凝望著那道竹牌與少女的身影。
「能破我的簫音……呵,果然不簡單。」
他的聲音低沉,卻多了一分凝重。
李小魚冷聲回道:「再多的幻影,也敵不過一顆清明的心。」
少女心神安定,竹牌在她手中光芒閃爍,與她的氣息相融,像是完成了一場真正的認同。
沈渡靜默片刻,忽然抬簫,音律轉變。
這一次,簫聲如驟雨驟至,不再試圖擾亂心神,而是直接化為力量。濃霧瞬間凝聚成水浪般的壁障,重重壓向二人。
李小魚目光一冷,雙袖一振,掌勁如劍直破霧浪,與簫聲正面衝擊。
「來得好!」
轟.....
掌勁與簫音撞擊,霧浪翻湧,江畔石板劇烈顫抖,水珠四濺。
少女緊握竹牌,目光再無迷惘。她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將竹牌橫於身前。
「小魚,我來助你!」
竹牌光芒如弦,瞬間化作一道屏障,將簫聲衝擊一分為二。
李小魚見狀,眼神一亮,掌勢再度催發,與少女的光屏交織,硬生生將霧浪撕開一道缺口。
沈渡目光一凝,簫聲戛然而止。片刻之後,他低低一笑,聲音冷冽卻帶著一絲讚賞。
「有趣……竹牌果然在你手裡,才能展現真正的光。」
他緩緩收簫,霧氣隨之消散,江畔重新顯露出夜色下的輪廓。
白衣青年的身影如霧般漸漸淡去,只留下一句話,隨風飄散「過得了我,還有江南二子在後。真正的棋局,才剛開始。」
霧氣徹底散盡,天地重歸清朗。
少女站在江畔,緊緊握著竹牌,心跳依舊急促,卻已不再顫抖。她抬眼望向李小魚,聲音微顫卻堅定:「我……做到了嗎?」
李小魚望著她,眼神柔和,點了點頭:「嗯。你已經走出了第一步。」
江風拂過,吹散她臉上的濕痕。
少女深吸一口氣,心底某種結,徹底鬆開。而更大的局,正靜靜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江風拂過,吹散她臉上的濕痕。
少女深吸一口氣,心底某種結,徹底鬆開。而更大的局,正靜靜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此刻,江畔靜謐得出奇。月光灑落,將江面映照成一片銀白,像是剛剛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洗禮,留下的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寧靜。
少女低頭凝視手中的竹牌。那塊竹片依舊古樸,光芒已然收斂,卻似在她掌心留下溫熱的印記。她伸手輕撫,彷彿在撫平自己曾經的傷痕。
「小魚……」她低聲喚。
李小魚轉過頭,目光柔和而堅毅。
「我剛剛……差一點,就真的被困住了。」少女咬唇,語氣裡還帶著餘悸,「如果不是你提醒我,還有竹牌……我可能真的會相信那些話。」
李小魚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望著她。江風撩動她的髮絲,帶來淡淡水霧的涼意。過了片刻,她才低聲道:「不是竹牌救了你,是你自己。它只是催動你心底的力量。」
少女愣了愣,抬眼直視她。李小魚的眼眸深邃,像是能映照人心。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不是單純依賴對方,而是在這段試煉裡,學會了與自己對話。
她抿唇一笑,帶著一絲脆弱卻也堅定:「嗯……我懂了。」
二人沉默地並肩而行,踏上石徑。江畔的古道綿延向前,兩側樹影婆娑,夜色深沉卻不再壓抑。
走著走著,少女忽然開口:「小魚,你說……那個白衣人,他真的是在考驗我們嗎?還是……他只是把我們當成棋子?」
李小魚眼神微沉,步伐卻未停。
「不管是棋子還是對手,至少他承認我們能走上棋盤。」她頓了頓,聲音低卻堅決,「既然踏入這局,就沒得退。」
少女點頭。雖然心底仍有迷惘,但那份被承認的重量,卻讓她隱隱燃起勇氣。
前方,一處古橋橫跨江面。橋身斑駁,藤蔓纏繞,似乎已有百年歲月。月光灑落,橋上籠罩著淡淡白霧。
李小魚腳步一頓,目光銳利起來。
少女緊張問:「怎麼了?」
「有人。」
話音剛落,橋的另一端,霧氣忽然翻湧。兩道身影並肩而立,似早已等候多時。
一人身形修長,衣袍墨色,手持折扇,氣度閒散卻眼神深不可測;另一人背負長劍,劍眉星目,周身氣勢如鋒,凌厲逼人。
墨衣男子輕輕搖扇,聲音帶著幾分戲謔:「江上之局,能走過十漩,破沈渡之幻,你們果然不同尋常。」
劍背男子則冷冷開口:「李小魚,竹牌在你們手裡,不代表你們能守得住。」
少女心口一緊,脫口而出:「你們是……」
李小魚眼神微沉,唇角卻勾起一抹冷笑:「江南二子?」
墨衣男子輕笑一聲,合扇拱手:「正是。敝姓陸,此劍者,名喬。我們受命於局,於此橋上,等候已久。」
喬子一語未多,卻將劍意外放,江風隨之陡然凌厲,彷彿刀刃掠過臉龐。
少女下意識退後半步,卻被李小魚伸手攔住。
李小魚眸色森冷,聲音如刃:「既然等候已久,那便別廢話。局既已開,誰退誰進咱們走著瞧。」
話落,江面上風聲驟起,古橋在月光下顫抖不安。霧氣再度翻湧,似預示著一場更兇險的對決,正要展開。
少女緊緊握住竹牌,感受到它在掌心微微震動,與前方兩人散發的壓迫氣息相呼應。
這一次,不是單純的幻境,也不是單純的水浪,而是人心與劍鋒交織的真正試煉。
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小魚……我們,準備好了嗎?」
李小魚目光沉靜,緩緩吐出一字「戰。」
少女怔了怔,只覺那個字落入耳中,如鐵擊心弦,震得她心頭一顫。
風聲在江面上嘯過,帶起細微的水霧。天光漸暗,雲層壓低,整個江南像被一層靜謐的灰幕籠罩。李小魚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手中竹牌微微閃著光,符紋如同呼吸般起伏。
「戰,不只是與敵人,」李小魚的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也是與自己。若我們的心不穩,任何幻局都能將我們吞沒。」
少女的指尖微顫,她看著那竹牌,彷彿看見自己曾經的怯懦與猶疑。那是她最深的軟弱,卻也是她要跨越的門。
「我明白了。」她輕聲回答,聲音雖低,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霧氣再度翻湧,一道光自遠處亮起,那是江心的宮門,似幻似真。門上刻著的紋理宛如流動的水脈,每一道線條都在閃爍著靈氣。李小魚眯起眼:「那裡,就是下一局的起點。」
少女咬唇:「沈渡說,真正的局藏在我們心裡。那這門……是我們的心門?」
「不錯。」李小魚頷首,聲音裡帶著冷靜的光,「若心不堅,門不會開;若意不純,進去的,不是路,而是牢。」
風聲驟起,江面掀起巨浪。兩人對視一眼,不再言語。
他伸出手,她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入他掌中。那一刻,兩股力量在指尖交錯,彷彿整個天地都靜止。
「走。」
兩人同時邁步,踏入那道光。
霧光翻湧間,耳邊響起低沉的簫聲,與先前不同,這一次不再帶著迷惑,而像在引領他們前行。腳下的水化為堅實的青石路,四周的霧散去,露出一座鏡湖之城。
城中萬物皆靜,樓閣懸於水上,倒影如夢。少女抬頭,低聲喃喃:「這裡……是我們的心境?」
李小魚望向湖中心的塔樓,眼神銳利如刀:「也是試煉之塔。」
就在此時,一聲低笑自湖心響起,似遠似近。
「終於來了啊,小魚。」
那笑聲熟悉卻又陌生。少女心中一驚:「是……誰?」
霧光再起,一道人影從塔上緩緩走出——與李小魚有著幾乎相同的容顏,只是眉目間多了一分冷意。
「我是他,」那人微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溫柔,「也是他心中不願承認的另一面。」
少女屏息。李小魚的眼神瞬間一冷:「心魔。」
「正是。」那人緩緩伸手,江水倒流,塔影顫動,「要通過這一局,得先戰勝我。因為沒有誰能逃得過自己的影子。」
風聲呼嘯,湖光顫動,天地在瞬間拉開了對峙的幕。
少女退後一步,卻仍注視著李小魚的背影。她知道,這一戰,任何人都無法代替他。
李小魚緩緩抬起竹牌,目光如電。
「那就戰。」
水光一閃,天地崩鳴,鏡湖炸裂成無數碎影。兩個「李小魚」的身影,在光與影之間交錯而出,如同命運本身的碰撞。
少女緊握雙拳,站在岸邊,喃喃道:
「無論輸贏,我都在這裡。」
江風再度掀起,她的聲音被捲入天光之中,化為無形。
鏡湖之戰,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