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節 逆熵之戰
記憶的光點如螢火匯聚,透過銀色門扉滲入純白空間。每一點光芒觸及這片虛無,都像水滴落入滾油,炸開細密的漣漪。漣漪所過之處,純白開始染上色彩,是漕工家鄉炊煙的灰藍,是新嫁娘嫁衣的嫣紅,是老農掌心老繭的褐黃。
冰冷的提示音再度響起,空間四壁湧出更多的銀色觸鬚。但這一次,觸鬚在接觸到那些「記憶色彩」時,竟開始溶解、褪色,最終化作無害的透明液滴,懸浮空中。
李小魚看著這一幕,腦中靈光乍現。
「清妍,它怕的不是記憶本身。」他指向那些正在被「污染」的區域,「它怕的是記憶中蘊含的『無序』。」
林清妍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恍然大悟。
這個純白空間的一切都是有序的均勻的光、絕對的寂靜、規律排列的立方體。而人類的記憶卻是混亂的:摻雜著矛盾的情感、模糊的細節、隨著時間扭曲變形的畫面。正是這種「不完美」,正在瓦解空間底層的結構。
「所以太子當年……」她喃喃道,「是以自身混亂的執念為鎖?」
「不止。」李小魚想起銀鱗衛被同化的過程,「他讓三百人承載三百種不同的痛苦、眷戀、悔恨,用最混亂的人性,去對抗這種絕對的秩序。」
剎那間,那些被記憶污染的區域開始劇烈收縮。不是抹除,而是將其中的色彩強行剝離、壓縮,最終凝聚成一顆顆拇指大小的黑色珠子。珠子表面光滑如鏡,倒映不出任何景象,彷彿連光線都被吞噬。
「它在把我們的記憶……煉化成標本?」林清妍駭然。更糟的是,隨著黑色珠子越來越多,空間開始反過來吸收它們。每吸收一顆,純白就更加凝實一分,甚至隱隱透出金屬般的質感。而現實中的江南地圖上,對應的灰色區域不僅沒有恢復,反而加速擴張。
皇上等人投來的記憶光點,正在被這空間「淨化」後反哺自身。「停手!」李小魚試圖向門外傳遞訊息,但聲音無法穿透門扉。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又一顆黑色珠子凝聚成型。這顆珠子格外漆黑,裡面封存的是老漕官關於亡妻的記憶,那個江南煙雨中的初遇,本該溫暖潮濕的畫面,此刻被壓縮成絕對的黑暗。珠子即將被空間吸收。
就在這時,林清妍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她伸手,抓住了那顆珠子。
「清妍!」李小魚驚呼。
黑色珠子觸及她手掌的瞬間,開始瘋狂抽取她的生命力。林清妍臉色瞬間慘白,但她咬緊牙關,沒有鬆手。相反,她將另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裡,竹牌最後的碎片正嵌在血肉中,發出微弱的青光。
「你不是要秩序嗎?」她對空間本身說,聲音顫抖卻堅定,「那我就給你……最混亂的東西。」
青光注入黑色珠子。
珠子表面開始龜裂,裂縫中滲出的不是光,而是聲音是老漕官當年在亡妻靈前,那首唱走了調的山歌。嘶啞的、破碎的、每個音都在顫抖的歌聲,在這片絕對寂靜的空間裡炸開。
純白空間劇烈震顫。提示音開始出現雜訊。那些銀色觸鬚胡亂揮舞,有的甚至互相纏繞、打結。空間四壁浮現出雪花般的亂碼。
「有效!」李小魚精神一振。
但他很快發現,林清妍的狀態不對。她抓著珠子的那隻手,正在從指尖開始變得透明,彷彿要與珠子融為一體。
「快放手!」他衝上前。
「不……」林清妍搖頭,額頭沁出冷汗,「我在讀取它的結構……這顆珠子,是一個『接口』。」
透過珠子,她「看」到了這個空間的底層,不是什麼天外造物,而是一個龐大系統的末端節點。系統的主體隱藏在無法理解的維度深處,而這個節點就像深海探測器,只是在執行預設的程序:觀察、採集、淨化。而所謂的「淨化重置」,不過是系統定期清理無用數據的例行操作。
「我們對它而言……」林清妍慘笑,「就像螞蟻窩對人類。沒有人會特意去毀滅一個螞蟻窩,但若螞蟻窩擋了路,隨手抹去也很自然。」這真相比任何邪惡意圖更令人絕望。
但林清妍也看到了轉機。「接口……」她喘息著說,「既然是接口,就能反向連接。小魚,幫我……把運河立方體裡所有的『混亂』,都灌進來!」
李小魚瞬間明白她的意思。他衝向那些封存運河的立方體,虎符金光全開,狠狠砸向其中一個。
立方體碎裂。被封存的運河段落奔湧而出,不是水流,而是百年來沉積在河底的一切:漕工的汗與淚、商賈的祈願與詛咒、戰死者的血與魂。這些混亂到極致的「存在」,如洪水般湧向林清妍手中的黑色珠子,珠子瘋狂震動,裂縫越來越大。
林清妍的身體透明度已蔓延至肩膀。她看向李小魚,嘴脣動了動,無聲地說出兩個字。
「……繼續。」
李小魚紅著眼睛,砸碎了第二個、第三個立方體。更多的「存在」奔湧而來,有漕幫兄弟結義時的烈酒,有母親河邊送兒遠行的叮嚀,甚至有鎮河鼎沉眠時那一絲不甘的餘韻。
黑色珠子終於承受不住,「砰」然炸裂。但炸開的不是碎片,而是一個漩渦、一個連通著純白空間與「彼端」的臨時通道。
透過漩渦,李小魚看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
那是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存在」。它沒有形體,或者說它的形體超越了人類的認知極限。只能勉強感知到,它由無數規則的幾何體嵌套構成,每一個幾何體都在執行著某種冰冷的計算。而在它周圍,漂浮著成千上萬個類似江南的「培養皿」,有的已經被淨化為純白,有的還在掙扎。
漩渦開始縮小,空間的自癒程序正在強行關閉這個意外的連接。但在完全閉合前,李小魚做了最後一件事,他將虎符,扔進了漩渦。
虎符不是武器,甚至不是法寶,它只是一個信物,一個承載著人間兵戈殺伐之氣、王朝更替之運的載體。而這份混亂到極致的「因果」,正是這個純粹理性的「收割者」最無法理解的東西。
虎符沒入漩渦深處,下一刻,整個純白空間凝固了。
所有的銀色觸鬚停在空中,所有的立方體停止轉動,連倒計時的數字都定格在「3」。
然後,空間開始崩塌。不是爆炸,而是像被橡皮擦從邊緣開始擦除。最先消失的是那些黑色珠子,接著是銀色觸鬚,最後連純白本身也開始褪色,露出後面虛無的黑暗。
林清妍跌倒在地,透明化停止了,但虛弱得幾乎無法動彈。李小魚衝過去抱住她,發現她的體溫低得嚇人。
「我們……贏了?」她氣若遊絲。
李小魚擡頭,看著這個正在自我毀滅的空間,卻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他透過正在消散的漩渦,看到了「收割者」的反應。
它沒有憤怒,沒有慌亂,甚至沒有注意到虎符的入侵,它只是……調整了一個參數,就像園丁發現某株植物長了蟲,隨手噴了些農藥,然後,漩渦徹底閉合。
空間的崩塌加速了。在最後的純白即將消失時,李小魚看到了兩行新浮現的文字後黑暗吞噬了一切。但在絕對的黑暗中,李小魚感覺到了……水流。
是運河的水,還有老漕官的呼喚,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李大人、林姑娘。」聲音穿透了維度的壁壘,李小魚抱緊林清妍,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奮力游去。
他知道,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他們只是爭取到了三百天的時間。三百天後,這個被隔離的節點將帶著江南的一切,徹底湮滅。
而在那之前,他們必須找到真正的破局之法,不是對抗一個節點,而是對抗節點背後,那整個無法理解的「系統」。
黑暗的水流中,一點青光從林清妍心口亮起,那是竹牌最後的碎片,也是人間最後的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