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六節 心網織成
母種的咆哮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直接震盪靈魂的波紋。李小魚和林清妍在龍脈核心中同時悶哼一聲,七竅滲出細密的血絲。那咆哮中蘊含的不僅僅是憤怒,還有某種更原始、更貪婪的意志,像是餓了萬年的兇獸,突然聞到了血腥味。
「它……它在汲取網中的情緒!」林清妍驚駭地發現,那些他們辛辛苦苦編織起來的人心之網,正有一絲絲無形的能量被抽離,沿著龍脈的暗流湧向地底深處的封印之地。
希望、勇氣、團結……這些正向的情緒正在被吞噬。
更可怕的是,母種吞噬這些情緒後,發出了愉悅的顫動。它似乎很喜歡這種“食物”。
「該死!」李小魚強行切斷了幾條能量流,「它把我們編織的網當成養分了!」
但切斷的越多,網就越脆弱。而這張網現在承載著江南大半的希望,一旦崩潰,絕望會如雪崩般反噬。
守碑人的意念再次傳來,這次帶著明顯的虛弱:「快……停下織網……它在利用你們……」
「不能停。」林清妍咬牙,「停了,地面上的人心就散了。」這是兩難絕境。
繼續織網,等於給母種餵食,加速它的甦醒。停止織網,江南民心崩潰,災難將從天災變成人禍。
就在這時,皇上那股微弱的意念突然強烈起來:「朕……有個想法……」他似乎找到了某種方法,能更清晰地透過龍脈傳遞信息:「既然它在吞好的,那我們……餵它壞的試試?」
李小魚一愣:「壞的?」
「恐懼、絕望、仇恨……」皇上的意念斷斷續續,「這些它要不要?如果要,那我們就讓它吃……吃撐!」
這個想法極其危險。如果母種連負面情緒也吞,那等於是在主動滋養它的惡意。但如果它挑食,只吞正向情緒呢?
「試試看。」林清妍做出決定,「但必須控制量。小魚,我們分頭,你繼續引導正向情緒編織網絡,我來……製造一點負面樣本。」
她將意念投向江南某處,那裡是貪官污吏橫行的地方,百姓怨聲載道。她小心翼翼地從那片區域抽取了一絲“怨恨”,裹挾著幾個土豪欺壓良民的記憶畫面,順著龍脈暗流送向地底。
所有人的意念都緊張地關注著,那絲怨恨接觸到母種的瞬間……母種發出了痛苦的尖嘯!
不是愉悅,是真正的痛苦。就像人吃了腐敗的食物會嘔吐,母種對這種充滿惡意的情緒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它甚至將那股怨恨反向噴了出來,順著龍脈倒灌回地面。
被倒灌的那片區域,幾個正在欺壓百姓的土豪突然抱頭慘叫,腦中不斷閃現自己作惡的畫面,以及受害者們的痛苦。有人當場瘋了,有人跪地懺悔,還有人直接吐血昏厥。
「有效!」李小魚眼睛一亮,「它只吞正向情緒,排斥負面情緒!」這給了他們一個絕佳的武器。
「但這治標不治本。」守碑人的意念傳來,帶著憂慮,「你們能抽多少怨恨?江南這麼大,正向情緒永遠比負面多。而且……」他頓了頓,「你們這樣做,等於是在幫江南‘淨化’人心——這會讓龍脈更加純淨,而純淨的龍脈,是母種最喜歡的食物。」
果然,母種在經歷了短暫的痛苦後,更加瘋狂地吞噬起正向情緒來。那些希望、勇氣、團結,對它而言就像最甜美的蜜糖。它的甦醒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
守碑人那邊傳來崩潰的聲音:「來不及了……照這個速度,最多一年……不,可能只要十個月,它就會完全甦醒……」一年。原本還有兩年的緩衝期,因為他們的織網行動,被縮短了一半。
李小魚和林清妍陷入沉默,他們做錯了嗎?
如果不織網,民心渙散,災難蔓延,或許母種甦醒得更慢——因為混亂的、絕望的江南,產出的正向情緒會少很多。但那樣一來,江南還是江南嗎?一片失去希望的土地,就算保住了,又有什麼意義?
「或許……」林清妍突然開口,「我們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她看向龍脈核心中流淌的那些光流,那些承載著億萬人情緒的能量:「我們一直在想怎麼阻止它甦醒,怎麼打敗它。但守碑人說過,它是噬靈族留在這裡的種子,種子是要發芽的。」
李小魚皺眉:「你是說……」
「讓它發芽。」林清妍眼中閃爍著某種決絕的光芒,「但不是發芽成噬靈族,而是……發芽成別的東西。」
這個想法太大膽,大膽到守碑人的意念都顫抖起來:「不可能……種子的本質是固定的……就像麥種發不出稻穗……」
「但如果我們改變土壤呢?」林清妍反問,「如果我們用江南三千年的人間煙火餵養它,用億萬人最複雜、最矛盾、最人性的情緒滋養它呢?它長出來的,還會是純粹的噬靈族嗎?」
寂靜,長久的寂靜。然後,守碑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你們……比太子更瘋狂。」
「但或許,」他補充,「瘋狂才是唯一的生路。」計劃再次調整。這一次,不是阻止,而是引導。
引導母種發芽,但讓它發芽的方向,朝著人性偏移。
具體做法很簡單就是繼續織網,但不再區分正向負向,而是將江南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愛恨情仇,一股腦地餵給母種。
讓它吞下丈夫對妻子的愛,也吞下商人對對手的恨。
讓它吞下母親對孩子的溫柔,也吞下復仇者刀鋒上的冰冷。
讓它吞下文人月下獨酌的孤寂,也吞下漕工酒後划拳的熱鬧。
讓它吞下整個江南,三千年來積累的所有人間。
這是一場豪賭。
賭母種在吞噬了如此複雜的人性後,會產生某種“變異”。賭這種變異,會讓它不再是純粹的噬靈族。賭他們能在變異完成的瞬間,奪取控制權。
「成功的機率……不足一成。」守碑人坦誠。
「那也夠了。」李小魚說。
他們開始行動。這一次,不再有任何保留。
龍脈核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整個江南的地脈網絡如同活過來一般,開始有節奏地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將海量的情緒與記憶輸送往地底。
地面上,百姓們感受到了某種變化,不是災難加劇,而是一種奇妙的“共鳴”。素不相識的人會突然相視一笑,仇人之間會莫名想起對方的好,老人回憶起青春,少年憧憬起未來。
整個江南,陷入了一種溫柔的、懷舊的、又帶著淡淡憂傷的氛圍中。就像……臨別前的回望。
皇上站在宮殿的最高處,望著這片他統治了二十年的土地。突然間,他想起了登基前夜,父皇對他說的話:「治國不是馭民,是愛民。你要愛的,不是一個抽象的百姓,而是每一個具體的人,他們的喜,他們的悲,他們的平庸與偉大。」
他閉上眼,將自己這二十年積累的所有情感,登基時的志忑,治國時的焦慮,對百姓的愧疚,對江山的眷戀,全部釋放,投入龍脈網絡。
老漕官坐在運河邊,撫摸著水面。他想起了第一次撐船的緊張,想起了和兄弟們一起對抗水匪的熱血,想起了妻子在碼頭等他的身影,想起了兒子出生時那聲嘹亮的啼哭。
他也閉上眼,將一生的記憶,化作流光。一個又一個人,主動或被動地,將自己的存在投入這張越來越壯大的網。
網在收緊。
網在向下沉。
沉向地底深處,那顆貪婪的母種。母種最初很愉悅。如此豐盛的大餐,萬年未遇。它瘋狂吞噬,體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黑霧凝實成某種介於固體和液體之間的詭異物質。
但漸漸地,它開始出現異常。吞噬了太多矛盾的記憶後,它的意識開始混亂。
一會兒覺得自己是一個等丈夫歸來的漁家女,
一會兒覺得自己是沙場征戰的老兵,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是苦讀詩書的秀才。
這些互相衝突的自我認知,讓它發出了困惑的嘶鳴。
守碑人在封印平台上看得心驚膽戰。他能感覺到,母種的本質正在動搖。那些屬於噬靈族的冰冷規則,正在被人性的溫度一點點融化。
但這遠遠不夠,要讓種子變異,需要更強烈的刺激。
「還差……最後一味藥。」守碑人喃喃。就在這時,李小魚和林清妍做了一個決定,他們要親自進入母種內部。
不是用意識,是用真身。
「你們瘋了!」守碑人試圖阻止,「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你們會和那些記憶一樣,被它消化、吸收、變成它的一部分!」
「所以我們才要進去。」林清妍平靜地說,「只有從內部,才能完成最後的調味。」
她看向李小魚:「準備好了嗎?」
李小魚握住她的手:「從認識你那天起,就準備好了。」
二人相視一笑,手牽手,縱身躍入龍脈核心最深處的那道裂隙,那道直通封印之地的通道。
墜落。
旋轉。
無數記憶碎片如刀鋒般刮過身體。
當他們再次站穩時,已經站在了守碑人身邊的青銅平台上。而眼前,是已經膨脹到幾乎填滿整個地下空間的母種本體。它不再是黑霧,而是一團不斷變幻形態的、半透明的膠質物體。表面浮現出無數面孔,有哭有笑,有老有少,全都是江南百姓的模樣。
它在模仿,模仿它吞噬的那些人。
「就是現在。」李小魚深吸一口氣,和林清妍一起,走向那團膠質物。膠質物感應到他們的靠近,伸出觸手般的凸起,溫柔地。是的,溫柔地纏繞上他們的手腳。它似乎認識他們,因為他們的記憶和情感,早已在網絡中流淌了千萬遍。
沒有痛苦,只有溫暖的包裹,像回到母體。
二人的身體開始融化,與膠質物融為一體。他們的意識卻保持著清醒,順著膠質物的內部網絡,遊向它的核心,那裡,有一顆跳動的、銀色的心臟。
那是母種真正的本體,噬靈族規則的具現化,只要改變這顆心臟,就能改變一切。
但如何改變?
李小魚突然想起了師父臨終前那句話「雪山之巔,銀鱗歸處」。他一直以為指的是那扇門,但現在他明白了。
銀鱗,噬靈族的碎片。
歸處,不是封印,不是毀滅,是“歸化”,讓它歸化成人間的一部分。
「清妍,」他在意識中呼喚,「把我們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最矛盾、最說不清道不明的部分……全部灌給它。」
他們開始回憶,回憶第一次見面時的劍拔弩張,回憶並肩作戰時的默契,回憶爭吵時的憤怒,回憶和解時的溫柔。
回憶對百姓的責任與愧疚,回憶對江南的愛與不捨。
回憶身為守護者的榮耀與孤獨。
回憶作為凡人的脆弱與堅強。
所有這些,一股腦地注入那顆銀色心臟,心臟劇烈顫動起來。表面的銀色開始褪去,染上人間的色彩,有運河水的青,有桃花的粉,有泥土的褐,有鮮血的紅。
它在掙扎,屬於噬靈族的本能讓它排斥這些“雜質”,但吞噬了太多人性的它,已經無法回到純粹,最終,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震動後~心臟,裂開了。
不是碎裂,是像種子發芽那樣,裂開一條縫,縫裡,長出了一棵嫩芽,嫩芽是透明的,裡面流淌著七彩的光。
而在嫩芽的中央,蜷縮著一個嬰兒般的身影半人半龍,眉目依稀是李小魚和林清妍的結合,守碑人看著這一幕,老淚縱橫。
「成功了……你們真的……創造了奇蹟……」但奇蹟的代價是,李小魚和林清妍的肉身徹底消失了。
他們的意識,與那棵嫩芽融為一體,與那個嬰兒般的身影共存,從此,他們不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是江南龍脈的新核心,是那張人心之網的織造者與承載者,也是這個新生存在的監護人。
嫩芽繼續生長,根系扎入龍脈,枝幹穿透岩層,最終在玉龍雪山之巔破土而出,那是一棵通體透明、流淌著七彩光華的樹。
樹冠如傘,覆蓋百里。
樹下,災難平息,萬物復甦。
百姓們走出家門,看著這棵憑空出現的神樹,莫名流下淚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能感覺到~
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犧牲了。
有什麼更重要的東西,誕生了。
皇上率領文武百官,在樹下舉行大祭,祭文的最後一句是:
「今江南有靈,名曰心樹。守此山河,護此萬民。千秋萬代,永以為祀。」
而在樹的內部,那個嬰兒般的身影睜開了眼睛。
一隻眼睛是李小魚的堅毅。
一隻眼睛是林清妍的溫柔。
它或者說他們透過樹的視野,看著這片他們用一切換來的、安寧的江南。
然後,笑了。
雖然肉身不再,雖然前路依然漫長(三百年後的大劫仍未解除),但至少這一刻,他們守住了。
以一種從未有人想過的方式。心樹在風中輕輕搖曳,每一片葉子都在低語。仔細聽,彷彿能聽見兩個聲音,在唱一首古老的漕工號子:
「哎嘿!心連心喲,網成網!人間煙火喲,養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