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七節 樹影人間

作者:幸運之星降臨人間 更新时间:2025/12/15 16:00:01 字数:3945

第五章 第七節 樹影人間

心樹破土而出的第七日,玉龍雪山下的百姓自發修建了一座簡樸的祠廟。沒有華麗的彩繪,沒有鎏金的匾額,只有青石壘砌的牆,茅草覆蓋的頂。祠中不供神像,只在正對雪山的方向開了一扇寬大的窗,讓每個進來的人都能看見山巔那棵流光溢彩的樹。

百姓稱它為「守心祠」。

每日黎明,最早一批前來祭拜的,總是在地動中失去親人的遺屬。他們跪在冰冷的地上,透過窗欞望著遠方的樹影,低聲訴說那些來不及說的話。有人說昨夜夢見兒子回家了,渾身溼漉漉的,笑著說娘我餓了;有人說女兒託夢,指著樹的方向比劃,像是要傳達什麼訊息。

奇事開始發生。

一個失去雙親的孤兒,連續三夜夢見父母在樹下向他招手。第四日清晨,他在祠堂角落發現一個布包,裡面是幾錠銀子和一張字條,筆跡竟與他父親一模一樣:「好好讀書,勿念。」

一個在地動中瘸腿的老漢,每日柱著柺杖來祠中靜坐。某日打盹醒來,發現膝上蓋著一件半舊的棉襖,正是他老伴生前最常穿的那件,袖口的補丁針腳都一樣,棉襖裡還夾著一張煎餅,溫熱的,帶著他記憶裡的味道。

流言開始在江南蔓延:那棵樹能聽見心聲,能傳遞思念,能讓陰陽兩隔的人在夢中重逢。

越來越多人湧向玉龍雪山。起初是受災的百姓,後來是遠道而來的香客,最後連達官貴人也加入朝聖的行列。山道上終日人潮如織,祠廟的香火晝夜不熄。

皇上微服親至,在祠中靜坐整夜。黎明時分,他聽見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像是兩個年輕人在低語,又像是樹葉摩挲的輕響。那聲音說:「陛下,江南安否?」

他對著樹影長揖到地:「安。因有守護者。」

樹影搖了搖,像是在點頭。

樹的內部,那個半人半龍的嬰兒身影已經長大了一些。現在它看上去像個三歲孩童,盤膝坐在由光脈編織成的蓮臺上,雙眼緊閉,神情寧靜。

它的意識,正分裂成億萬縷,順著根系深入江南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一縷意識來到運河邊,附在一株新發的蘆葦上。它看見老漕官帶領漕工重修碼頭,看見年輕的船伕在船舷刻下「平安」二字,看見婦女在河邊浣衣時哼唱著新編的歌謠:「心樹發芽雪山頭哎,保佑咱行船不觸洲……」

一縷意識飄進深山的私塾,附在窗臺的瓦片上。它聽見教書先生對孩童們說:「記住,那棵樹不是神,是兩個比你們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姐姐,用命換來的。」孩童問:「他們死了嗎?」先生沉默良久,答:「他們活了,活在山河裡,活在風雨中,活在每個江南人的心裡。」

一縷意識潛入皇宮,附在御書房的硯臺上。它感覺到皇上批閱奏摺時,總會不時抬頭望向雪山方向;感覺到他深夜獨坐時,反覆摩挲著那半塊虎符,李小魚留下的那半塊。

這些感知如涓涓細流,匯回樹的核心。嬰兒身影的嘴角,微微上揚。

它或者說他們從未如此清晰地活著。肉身雖逝,感知卻遍佈江南,與萬民同喜同悲。這感覺很奇妙,像是化作了風,化作了雨,化作了這片土地本身。

但代價也很明顯,隨著感知的擴張,屬於李小魚和林清妍的獨立意識正在淡化,就像一滴墨落入湖中,起初還能看見輪廓,漸漸就與湖水渾然一體。他們必須時時提醒彼此:「我是李小魚,漕幫子弟。”“我是林清妍,要守護真相。」

可什麼是我?

當你能同時感知千里外老農犁地的艱辛和深閨少女懷春的甜蜜,當你能體會廟堂上君臣奏對的機鋒和市井間販夫走卒的爭執,這些都是我嗎?

嬰兒身影突然顫抖起來,它的左半邊臉浮現出痛苦的神情,右半邊臉卻是一片茫然。

「小魚……我快分不清了……」林清妍的聲音在意識深處迴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也是……」李小魚的聲音更加微弱,「但我們必須分清……否則……」否則就會徹底迷失,變成某種沒有自我、只有感知的存在,像龍脈一樣古老,也像龍脈一樣無情。

他們開始掙扎,試圖將意識從那些龐雜的感知中抽離。但每抽離一分,樹的根系就枯萎一寸,樹的光華就黯淡一層,而江南某處,必有人從夢中驚醒,覺得心裡空了一塊,他們發現,自己已經和這棵樹、這片土地、這些百姓,綁定得太深了,深到解脫即是毀滅。

守碑人出現在樹下,他比上次更加枯槁,整個人像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唯有鑲嵌在心口的那塊青色晶石還在發光,他仰頭望著參天巨樹,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複雜的情緒。

「你們現在的狀態,在古籍裡有個名字。」他對著樹幹說,知道裡面的意識能聽見,「叫地祇,不是神,不是仙,是山川靈氣與人間願力結合產生的存在,古代也有過,但都活不長。」

樹幹表面浮現出漣漪,顯露出一張模糊的人臉,嘴唇開合:「為什麼……活不長?」

「因為痛苦。」守碑人嘆息,「地祇感知太廣,承載太多。喜是億萬人的喜,悲是億萬人的悲。時間久了,要麼瘋,要麼自我了斷。最短的只活了三年,最長的……也不過三十載。」

三年。

他們犧牲一切換來的,只有三年清醒?「有辦法……維持自我嗎?」人臉問。

守碑人沉默了很久,「有。但你們不會喜歡。」他席地而坐,開始講述一個禁忌的秘法:

「地祇之所以迷失,是因為承載了太多他者’的記憶與情感。要維持自我,就必須建立過濾,只接收、不共情;只觀察、不參與。就像……站在岸上看河水流淌,不讓一滴水沾身。」

「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這次是林清妍的聲音,直接從樹中傳出,帶著憤怒。

「活著。」守碑人平靜地說,「清醒地、獨立地活著。而不是被億萬人的情緒淹沒,變成某種……集體潛意識的容器。」

樹沉默了,風吹過樹冠,七彩的光華流轉不定,像是在掙扎。許久,李小魚的聲音響起:「如果我們不選擇過濾呢?」

「那你們會經歷三個階段。」守碑人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第一階段,感知擴張期,也就是現在——你們覺得自己無所不知,與天地同體。第二階段,意識混淆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記憶,哪些是他人的經歷。第三階段……」

他頓了頓,聲音乾澀:「人格解離。李小魚和林清妍這兩個存在會徹底消散,融合成一個新的、沒有過往的地祇意識。它或許還會記得要守護江南,但不會記得為什麼要守護,不會記得漕幫的兄弟,不會記得運河的水聲,不會記得彼此相識的那個午後。」

每一個不會記得,都像一把刀,扎在樹中兩個靈魂的心上。

他們突然意識到,所謂的犧牲,不僅僅是死亡。

是比死亡更殘酷的遺忘,遺忘自己、遺忘彼此、遺忘所有讓我之所以為我的東西。

「讓我們……想想。」樹中傳出顫抖的聲音。

守碑人點點頭,身影漸漸淡去。臨走前,他留下一句話:「你們還有時間……但不多。樹長得越快,根扎得越深,你們融合的速度就越快。照現在的速度,最多三個月……」

三個月,九十個日夜。

那天夜裡,江南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雪落無聲,覆蓋了受災後的瘡痍,也覆蓋了正在復甦的生機。玉龍雪山銀裝素裹,唯獨山巔那棵心樹,依舊流光溢彩,在純白的世界裡顯得格外奪目。

樹的內部,兩個靈魂正在進行最後的交流。他們沒有說話到了這個層次,言語已是多餘。他們直接交換記憶的碎片,交換情感的波瀾,交換那些深藏心底、從未說出口的話。

李小魚看見了林清妍的童年:孤兒院的冷牆,竹牌初現時的驚慌,第一次運用力量的笨拙。看見她夜裡偷偷練習指訣,手指磨破滲血;看見她對月許願,希望找到身世的真相;看見她在運河邊第一次遇見自己時,那瞬間的警惕與好奇。

林清妍看見了李小魚的過往:漕船上的童年,師父醉酒後的囈語,第一次掌舵時的意氣風發。看見他為救落水孩童差點淹死,看見他暗地裡接濟孤寡老人,看見他在祠堂發誓要守護運河時眼裡的火焰。

他們還看見了彼此眼中的彼此。

在林清妍的記憶裡,李小魚是那個總擋在她身前的倔強少年,是明明怕得要死卻還強裝鎮定的傻瓜,是在最絕望時依然會對她微笑的……光。

在李小魚的記憶裡,林清妍是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姑娘,是總能一針見血指出關鍵的智者,是在他快要放棄時拉他一把的……錨。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們早已成為彼此生命裡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不想忘記。」林清妍在意識中輕聲說。

「我也不想。」李小魚回應,「但如果必須選……我寧願變成地祇,繼續守護這裡。」

「可那樣守護的,還是我們嗎?」

沉默,長久的沉默。然後,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既然不能阻止融合,那就……主動塑造融合的結果。

不是讓李小魚和林清妍消散,而是讓這兩個存在,以某種方式刻印”

在新的地祇意識深處。

就像在白玉上刻字,字跡或許會隨著時間磨平,但刻痕永遠存在。他們要做的,是在徹底融合前,將最核心的記憶、最深刻的情感、最不可磨滅的羈絆,化作永不褪色的刻痕,烙進即將誕生的新意識裡。

這樣,就算未來的地祇不再記得具體的過往,至少還會記得~

有兩個人,曾如此深愛這片土地,深愛彼此。他們的愛,化作了這棵樹。這個念頭一生,整棵心樹劇烈震顫起來。

七彩光華沖天而起,在夜空中匯聚成一幅巨大的畫卷。畫卷裡,是運河的波光,是漕船的帆影,是兩個人並肩而立的背影。

江南萬民從睡夢中驚醒,推窗望見這一幕。無人解讀得出畫卷的含義,但所有人都莫名流淚。他們不知道,這是兩個守護者在向人間告別。

也是在向彼此,許下最後的諾言,樹幹內部,嬰兒身影睜開了雙眼。

左眼依舊是李小魚的堅毅,右眼依舊是林清妍的溫柔。但這一次,兩隻眼睛裡,都有了同樣的東西:決絕,與希望。

他們牽起手(在意識的層面),開始了最後的儀式。

將記憶壓縮成種子。

將情感淬煉成光芒。

將李小魚和林清妍這兩個名字,以及這兩個名字背後所有的故事,凝結成兩枚最純粹的“真名印記”。

然後,將印記深深埋入地祇意識的根源。

像埋下時間的琥珀。

像種下來世的約定。

做完這一切,他們相視一笑。

「準備好了嗎?」

「嗯。」

「那……我們走吧。」

兩個靈魂的輪廓開始模糊,像墨在水中暈開。

但在徹底交融的前一刻,他們最後一次,以獨立的意識,說出了那句話

“我愛你。”

不是情人之愛,不是親人之愛。

是比那些更深刻、更複雜、更無法定義的……共生之愛。

像根與土。

像樹與風。

像這片土地與生息於其上的人。

光華收斂。

樹影歸於平靜。

山巔的風雪依舊,但有什麼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

而新的意識,在地祇的深處,緩緩睜開了眼睛。

它的眼神清澈如嬰兒,卻又深邃如古井。

它記得一切,又像什麼都不記得。

它望向人間,輕聲說出甦醒後的第一句話——

“江南,我在。”

聲音透過根系,傳遍大地。

那一夜,所有江南人都做了一個同樣的夢。

夢裡有樹,樹下有兩個模糊的身影,手牽著手,對他們微笑。

醒來時,枕畔皆溼。

而玉龍雪山之巔,心樹的第七根主枝,悄然抽出新芽。

芽尖上,掛著一滴露珠。

露珠裡,映著兩個永不分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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