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历746年，教会牵头北方贵族集团的《诺达利尔条约》，宣告了瓦格伦德帝国实质上的解体。获益最大的西尔伯家族，十分慷慨地将自家的诺达利尔城连同周边的上千平方公里土地都送给了教会。
弗罗斯特海姆，就成为了比约恩哈德公爵领的新首府。近一百年过去，这里又成为了全帝国规模第一的大城市，常住人口超过十万。
《诺达利尔条件》定义的帝国议会，就设置在弗罗斯特海姆的鹿堡，每年都会通知各地的领主前来开会，时间不定。比如今年的会议时间，就定在了迷雾之月。
比约恩哈德领几乎绝大部分土地都是肥沃的黑土大平原，加上来自霍贝沃尔德的鸟粪石和肖菲耶尔的硝石，这里的谷物平均产量常年维持在每公顷一千三四百公斤，甚至更高，滋养了比约恩哈德公爵领的百万人口，也让西尔伯家族成为帝国最富有的家族。
依托庞大的谷物贸易，历代比约恩哈德公爵，对周边其他领地拥有很强的影响力。顶峰时期，投效西尔伯家族的提灯人接近百人。领地常备军，也常年维持在五千人以上，还不包括更精锐的鹿堡卫队。
权力、金钱、军队、地位，西尔伯家族就占了三个，鹿堡的任何决策，都代表着大陆的风向。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西尔伯家族的“地位”略有瑕疵，家族旗帜上，没有象征瓦格伦德帝国皇室血统的王冠。
按道理，无论是伊斯加德第二帝国，还是瓦格伦德帝国，公爵通常只会授予皇室家族成员。但西尔伯家族是个例外，原因就是当初鼎力支持古斯塔夫篡位。
瓦格伦德帝国成立后，古斯塔夫皇帝为了拉拢艾瑟隆山脉以北的北方贵族集团，将自己的表妹嫁给了西尔伯家族，并破例授予了公爵爵位，却偏偏未给予皇室血统认证。
历代比约恩哈德公爵，都知道皇室对苦寒的北方并不上心，起初也对所谓的皇室血统没有多大的兴趣。毕竟在艾瑟隆山脉以北，他们本来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大豪强，也不愿意接受帝国皇室的过分牵制。
直到第六次黑潮过后，帝都沦陷，艾瑟隆山脉以南近半个帝国被黑雾吞噬，西尔伯家族才恍然发觉，自己缺少了继承帝国皇位的合法名义。
学习古斯塔夫直接上位的做法？很难了，没有北方贵族集团的集体推动，《诺达利尔条约》都不一定能签订。西尔伯家族很明白这些北方领主的想法，以帝国贵族的名义进行割据，才是最大的共识。
至于希尔德马克领的科勒家族，和瓦格斯特普领的利珀家族，这些人严格意义上讲都不是真正的北方贵族，属于落魄的外来户。他们拥有王冠旗，意味着拥有继承帝国法统的名义，所以必然会遭到暗中打压。
以实力为后盾，西尔伯家族操弄《诺达利尔条约》，把本属于施特恩家族和科勒家族本就存在争议的部分领土，全部划给了后者，从而导致两家上百年里关系很难好得起来。
又强压哈夫恩索尔领的韦斯特家族，以调整铅墙防线的名义，将与黑域接壤的一部分领土，划给了利珀家族，故意制造矛盾。
不过，好在后来“老不死”的韦斯特家族的梅尔文伯爵，成功的和利珀家族进行联姻，才化解了两家之间的关系隐患。
……
……
西北方向，弗罗斯特山脉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一座座农场围绕弗罗斯特海姆，条条大道上，商队来往如蚁。
迷雾之月的第十天，弗罗斯特海姆的东城门大开，庞大的迎接队伍排开阵仗，欢迎最后两位帝国领主的到来。
作为位置最偏远的两家，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这次选择了同行。他们的队伍规模很小，而且风尘仆仆，所有人马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唯有那两杆带着王冠的旗帜，才稍微挽回了一些颜面。
当代的比约恩哈德领统治者、有着“肥鹿”绰号的托尔斯坦公爵，没有出现在迎接队伍里，反而是代表教会，名义上的帝国大主教阿布萨隆，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
“瞧瞧，那位肥鹿公爵已经胖得出不了城了，让一位更瘦的帝国大主教出面，所以城门显得更宽敞了……”
莱茵哈德蠕动着嘴，对身边的戴着头罩的阿斯特丽德嘀咕了一句。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眼，后者噗呲一声差点笑出声，然后双双下马，整理身上的斗蓬，朝帝国大主教走去。
“圣主保佑，希望我们的迟到，没有耽误晚宴和舞会……尊敬的阿布萨隆阁下，请接受我们的歉意。”
莱茵哈德单膝下跪，在额前画出三角圣礼，在他的身后，希尔德马克的少女伯爵，也丢开斗篷，提着裙摆微微蹲身。
“你们是圣主的骄傲，两位年轻而高贵的领主、帝国圣人血脉的传承者，苏拉会永远关注你们，还有你们土地上的一切虔诚生灵。”
老人用手分别为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做了摸顶祝福礼，那雍容华贵的帝国大主教打扮，还有那脸上的和煦微笑，让前来迎接的大小贵族很是羡慕——这种特殊的祝福礼手势，只有皇室血统的贵族才能享受。
当年安娜女皇恢复了帝国大主教一职，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教会必须给予皇室家族最高的圣礼待遇，如果《苏拉圣典》里没有，那就想法编一个出来。
“康拉德伯爵大人，您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莱茵哈德站起身，眼角的余光，在欢迎人群里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格里姆松德领的康拉德伯爵。
“不，没有你想得那么乐观，现在每个月都那么难熬……也许是老了，胆子更小，还没到黑霜之月，我就开始做噩梦了，而且更可怕……我梦见了持续数月的暴雨，也许明年会应验吧？”
康拉德伯爵比较瘦，但无论脸色、发色还是精神状态，丝毫看不出都已经六十二岁了。只是说出的话，有着让人很不适的阴沉与压抑。
“这就是狼堡今年关闭谷物贸易的原因？”莱茵哈德笑着摇摇头，“所有的梦境，都是苏拉的神秘启示，不一定是不幸。大饥荒的说法，只是农夫们的惶恐猜测。”
康拉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把目光转向了金发青年背后的少女伯爵：“哦，阿斯特丽德，很抱歉，你的父亲和艾琳夫人的葬礼，我都没有亲自参加，领地里的杂事让我心力憔悴。”
阿斯特丽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头，向着康拉德行了个简礼。她上一次见到康拉德，还是几年前，自己的父亲和对方定下口头婚约的时候。
当年的阿斯特丽德，更像是一只流连在希尔德庄园花丛中的小蝴蝶，羞涩而敏感，对这个实力远超父亲的邻居天生带着一种畏惧。
不过现在，阿斯特丽德淡然多了，她知道施特恩家族长期对希尔德马克领的觊觎，尤其是自家身上的帝国皇室血统。
“圣主偏爱年轻人，你们就应该更加激情一些！没必要模仿我们的礼貌，不然会老得很快！”
人群里，哈夫恩索尔领的梅尔文伯爵走了出来。老人头发花白，杵着手杖，因为笑容，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沟壑。他的出场，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一步，低头捂胸。
老不死的梅尔文伯爵，从辈分上讲，绝对是十三家领主里最大的。加上仅次于西尔伯家族的硬实力，必须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不要介意，托尔斯坦公爵那个老家伙，又醉了一夜，他以为喝酒可以看到更好的梦境……莱茵哈德，阿斯特丽德，你们这次就陪我住吧，别嫌我太唠叨就行。”
梅尔文很幽默地替主人的缺席做出了解释，四周的本地官员和封臣们都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至于对方明显刻意拉拢两位年轻的领主，也没人在意。
人不会真的不死，只是苏拉赋予的命运还没有走到头而已——梅尔文终归会有回到苏拉怀抱的那一天，哈夫恩索尔领的未来并不乐观，大多数人都在观望，或是提前幸灾乐祸。
……
……
托尔斯坦公爵为两位年轻伯爵举办的欢迎晚宴，又一次惠顾了弗罗斯特海姆城内大大小小的商会。
鹿堡的晚宴，从来都是身份与财富共舞的奢靡狂欢，每一个细节上的花销，都会给商人们带来泼水般的金钱。
鹿堡的宫廷主殿，成为了宴会举办地。肥胖的托尔斯坦公爵，态度十分亲和，坐在加固的橡木椅上，不断举起手里的酒杯，以各种名义发起一次次饮酒号召。
这是一场豪迈的、典型的帝国北方贵族的简餐，粗暴地堆满了各种食物，没有任何优雅可言。但偏偏所有的餐具和酒具，又是帝国宫廷的正餐礼仪用品，看起来不伦不类。
莱茵哈德陪着阿斯特丽德，坐在最偏远的位置，每一次举杯，都只是在嘴边轻轻抿上一口，从头到尾，都带着奇怪的笑容在打量在场的北方领主。
“莱茵哈德，如果只是这样，我们并不需要来参加，他们也不需要有人来填补宴会席上的空位。”
阿斯特丽德抓起一块白面包挡在嘴边，掩饰着自己说话的动作，声音很小，“他们对于帝国宫廷礼仪的理解，已经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了……”
“世界一直在变化，在伟大的安娜女皇之前，帝都皇宫里的一切，也不会比现在更好看。”
莱茵哈德用餐布擦拭着手指间的烤肉油脂，嘴角微微上翘，说话不紧不慢，“也许女人更在意生活上的仪式……当然，安娜女皇可不仅仅是女人，她把整个帝国都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才有了我们喜欢的，和他们不喜欢的细节。”
阿斯特丽德微微一怔，盯着手上的白面包，陷入了沉思。
对于安娜女皇，阿斯特丽德有着特殊的历史感情，不仅仅是对方当初把自己的祖先选为皇位继承人，更重要的是，安娜女皇把整个帝国，当成了家庭在经营。
一个家，从男人到女人，从老人到小孩，从厨师到花匠，从卫兵到女仆，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哪些该鼓励，哪些该惩罚，安娜女皇都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并游刃有余。这是一种对生活更高境界的认知，只能羡慕和向往，却很难学会。
“阿斯特丽德，关于我和你父亲订下的婚约，我希望在帝国大主教阿布萨隆阁下的见证下，用更体面的方式解除，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突然，康拉德站了起来，宫廷里的贵族们都停止了喧嚣，现场突然安静了不少，也打断了阿斯特丽德思考。
“本来就没有经过教会的认证，康拉德，你太敏感了。”
梅尔文伯爵似乎喝醉了，在肥鹿公爵身边摇头晃脑，“父辈的期望，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束缚，就让年轻人之间，留下的一些美好和遗憾的人生回忆吧。”
“嗯，梅尔文伯爵说得很对，这才是人生。各位，让我们为所有逝去的尊贵的人，为所有遗憾而美好的爱情，干杯！”
鹿堡公爵又抬起了手，缓和了现场的尴尬，和梅尔文伯爵的话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
“孩子们，过来……我困了，我不想做梦……”
梅尔文手里的酒杯坠下，金色的杜松子酒泼洒在桌面，嘴里嘀咕着模糊不清的胡话，身体歪歪倒倒。
莱茵哈德看了眼阿斯特丽德，笑着站起身，走向了梅尔文伯爵。
……
城郊的驯鹿庄园，这次专门留给了年龄最大的梅尔文伯爵居住，但老伯爵显然不愿意孤单一个人，硬生生把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也拉到了身边。
梅尔文被人搀扶回了驯鹿庄园的别墅，不过并非是卧室，而是进了某间书房。在仆人全部退出后，老人一下就清醒了，仿佛那些进入口腹的香纯酒液瞬间蒸发。
“康拉德在证明自己没有暗杀你父亲的嫌疑，阿斯特丽德。”
梅尔文的眼里闪烁着精光，嘴角一抹冷嘲，“不过，他把你父亲的婚约挂在口上，还想要帝国大主教出面解决，明显是暗示需要补偿。这种虚伪的体面，太过贪婪了，真是一只老狐狸。”
“您也认为，是有人背后指示永夜会暗杀我父亲，然后在舆论上栽赃康拉德伯爵？”
阿斯特丽德吃了一惊，这个想法，其实一直埋在她的心里。她也不太相信永夜会的邪教徒暗杀自己的父亲，仅仅是为了诱杀家族提灯人，乃至袭击后面的黑星佣兵团。
“哦，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梅尔文的眼睛一亮，不断点头，“我还以为，你真会怀疑康拉德。”
莱茵哈德递过了一杯清水，也笑了：“所有人都知道，施特恩家族对《诺达利尔条约》定下的领地边界依然不满。针对你父亲的阴谋，算是把康拉德对希尔德马克的野心，提前击碎了。”
阿斯特丽德赶紧站起来，提裙蹲在了老人身边：“梅尔文大人，那个真正的凶手，会是谁？”
“谁最不愿意看到格里姆松德和希尔德马克用联姻的方式合并，谁就是凶手。”梅尔文摇着手杖，在四周随意指点。
“托尔斯坦公爵吗？”莱茵哈德皱起眉头，脸色有些不好看。
“呵呵，也许吧……可能背后的用意还更复杂。”梅尔文笑笑，不置可否，然后把头转向了青年，“对了，莱茵哈德，你没有答应我的条件，却让你的姐姐去盾堡陪艾米莉亚，你太谨慎了。”
莱茵哈德轻咳了一声，没敢说话。
话题发生了变化，阿斯特丽德一愣，抬头看向老人的脸，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梅尔文伯爵太老了，随时都可能回归苏拉的怀抱，哈夫恩索尔的韦斯特家族是那么强大，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傻孙子，以及一个更傻的孙女，这是苏拉对韦斯特家族的惩罚吗？
哈夫恩索尔领和北边的肖菲耶尔领，同样存在一些领土争端。一旦梅尔文伯爵过世，哈夫恩索尔领的任何一种未来，都不会是好结果，所以，他一直在自己的傻孙子寻找真正的盟友……阿斯特丽德突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是那么的可怜。
“莱茵哈德，阿斯特丽德，我希望你们以后会帮助我的比尔格和艾米莉亚。作为交换，我可以帮助你们。”
老人站了起来，眼里冒出精光，那是沉浸了几十年风雨的杀伐果断，“提前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吧，托尔斯坦公爵，打算推动帝国议会组建联合防御军，要么出人，要么出钱。他们把第七次黑潮，当成了又一次分蛋糕的机会，而不是我们的死活……告诉我，你们会接受吗？！”
此话一出，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都同时脸色一变。
美其名曰成立联合防御军，其实就是每家领地都让渡一部分兵力出来，不然就拿出对等的军费来抵消。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却被托尔斯坦公爵这样的人把控着，像希尔德马克和瓦格斯特普两个领地，无论是交出军队还是支付军费，都等于死路一条。
“圣主啊，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无耻的勒索，他们想抛弃希尔德马克领的十三万人吗？！”
阿斯特丽德面无血色，裙边都快被手指捏碎了，那漂亮的脸蛋上，因为惊惧和愤怒，而渐渐狰狞。
莱茵哈德走到窗台边，推开窗户，闭上了双眼，迎着微凉的夜风，冷笑不已。
鹿堡支配下的帝国议会，一盘散沙，只剩下了苟延残喘的自私自利，要靠他们去坚守最后的家园吗……莱茵哈德一拳击碎了昂贵的玻璃窗，鲜血从手背悄然流下。
梅尔文一点都不激动，摩挲着手杖，静静地观察两位年轻伯爵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