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莓村黑雾之障的一侧，达格妮蹲在黑域试验田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黑土里的新芽，大喊大叫。
三公顷的试验田，一共分成了十五块条田，全部种植着今年新收获的变异黑麦，分别施加了不同配方的变异作物稳定干涉魔药，以观察其生长变化特性。
“嘿，亚尔娜姐姐，快看，它们发芽了！”
达格妮的大惊小怪，让亚女们都笑了，而雷娜特则陪着一位身穿狩猎装、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女子快步走来。
凯丽，四阶林语者，去年加入阿斯特丽德麾下的家族提灯人，今年三十四岁。这个月开始，凯丽正式入住冰莓村，跟着雷娜特学习如何利用林语者的天赋用于农业种植，顺带着保护这座黑域里的试验农场。
凯丽的资质很差，成长非常缓慢，已经到提灯人的黄金成长期的尾巴。经朋友的介绍，凯丽和丈夫一起加入了鹰堡，为科勒家效力，能拿到每年两万克朗的薪水。
丈夫的年纪更大一些，早几年就因最终腐化而退役，现在则成为了鹰堡亲卫队的一名精英骑士队长，一年薪水也有八千克朗，夫妻两人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后路。
雷娜特的小手触碰着刚出土的稚嫩麦苗，微微闭眼，十几秒后，对着身边一脸迷糊的凯丽笑道：“黑域果然很神奇，这些小家伙很幸福，它们在这里对季节几乎不挑剔，不过，它们现在有点口渴，土壤的湿度在下降。”
“雷娜特大人，我只能感觉到它们很舒服，但你为什么判断还需要浇水？”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试验林区，凯丽更加困惑，“还有那边的巨果莓树，我聆听到的自然密语，是一种极致的快乐，你却让人砍掉顶部的枝条，结果它们又开始痛苦了。”
在成为提灯人之前，凯丽只是温德拉兰子爵领某偏远小镇的铁匠家的女儿，对农务完全不懂。她在这里已经待了整整十天，依然难以领会农作物的生长与密语之间的有效关联。
雷娜特笑笑，表情有些得意：“凯丽，不要单纯从它们的开心或悲伤去理解，要根据土地和它们的生长状况去解析自然密语里隐藏的真实信息。它们就像是只会哭笑却不会说话的婴儿，我们像父母一样，去理解它们对于自身生长的反馈，并及时纠错，或是奖励。
“就像是那株生长茂盛的变异巨果莓树，它很快乐，说明养分很足。但作为一棵果树，我们并不需要它没有节制的每天长高，而是更粗壮的主干和用来开花结果的侧枝。”
凯丽恍然大悟，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圣主在上，雷娜特大人，您是一位真正懂得生活和自然密语精髓的林语者！”
四周，亚尔娜等人围着，都在仔细倾听雷娜特的讲解。虽然她们完全不懂林语者到底从农作物里探究到了什么神秘的自然密语，但她们却可以从日常的试验记录中，配合实践并对照出正确的结果。
“亚尔娜，这些变异黑麦都生长不错，肥料暂时不用添加，但要注意补充水分。”
雷娜特拍了拍手上的黑土，站了起来，指向了距离黑域试验田不远的一片的洼地，“把那片银叶丝笼草都烧掉，不然会蔓延过来的。它们也感觉到了这里的养分不同寻常，千万别被它们温顺的外表给欺骗了。”
“非常精彩，雷娜特村长，哦，不，现在应该叫您雷娜特大人了。”
突然，远方走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色斗篷身影，雷娜特等人一愣，凯丽把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剑，十分警惕。
“提灯人工会，米勒先生？”雷娜特看清了来人斗篷外别着的胸针，轻轻松了口气，“好久不见，你这次又是路过的吗？”
去年发现变异黑麦地时，雷娜特和里奇等人，就见过这位来自提灯人工会的高级调查员米勒，只是没想到，对方又来了。
“听说辛德雷大教授在冰莓村进行一项伟大的变异农作物育种试验，这种吸引力太大了。”
米勒走到试验田边，瞥了眼一众忐忑不安的亚女，又对着凯丽微微颔首致意，“只是没想到，阿斯特丽德伯爵大人，会让凯丽女士也加入进来。”
凯丽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米勒看了眼四周的环境，最后对着雷娜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卡瑞尔上次被圣心密修会袭击的事，鹰堡和总部也进行了情报分享，我需要和卡瑞尔聊一下，方便调查。”
雷娜特想了想，微微摇头：“你来晚了，米勒先生，卡瑞尔和黑星佣兵团的里奇团长，正在完成一项辛德雷大教授交代的黑域变异作物调查任务。”
“还需要多久？”米勒似乎并不觉得等上几天又多困难，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别对异端失去警惕，尤其卡瑞尔还是愚者，那群疯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不清楚，也许三天，也许半个月。这是一次很艰巨的调查，他们需要在黑域里探索很大一片区域。”雷娜特面不改色，语气清冷，仿佛并不喜欢这种人经常出现在冰莓村。
“真是件伟大的工作，你倒是很放心卡瑞尔在黑域里待那么久的时间……那么，就此告辞。”米勒捂胸低头，随之朝黑雾之障的方向走去。
等着米勒走远了，凯丽的手终于离开了腰间：“米勒，我和丈夫都认识他，在希尔德庄园和伯爵大人会过面……他是那位提灯王者、马克米利安副会长的人，在提灯人工会里名气不小。”
“你好像比较排斥他？”雷娜特注意到凯丽的表情，有点好奇。
凯丽嘴角抽了下，有些无奈：“他的职业总是让人不安，四阶的影缚者，帮助马克米利安副会长干过不少私活……而且听说是个运气很糟糕的人，他几年前和几个工会提灯人调查一个邪教徒的窝点，结果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看了眼米勒消失的方向，雷娜特笑了：“他应该超过三十岁了，现在才四阶……他总要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退路，成为一名七阶提灯人王者的附庸，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凯丽也笑了，她感觉雷娜特属于和她谈得来的一类人，都很少去牵扯提灯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要赶回村子，还有很多事要安排，这里就麻烦凯丽大人看着……对了，我带来了一本日记，是我这些年总结的一些农作物知识，凯丽大人没事可以看看。”
雷娜特走了，凯丽也准备在四周十公里半径的安全区，再巡视一遍——现在是迷雾之月，低阶黑域生物都有些躁动不安，真要跑出一两只难缠的过来，那这片试验田就毁了。
据说再过些日子，鹰堡专门招募训练的一支守备小队，就会入驻外面的亚女小站，并担任黑域试验田的长期守卫，她的丈夫，届时就是这支守备军的总指挥。
组成这支守备小队的士兵，都是轻度腐化病痊愈者，四肢健全，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身体畸变。结合圣水，在黑域里轮流值守还是没问题。
至于把亚女集中起来居住在黑雾之障的外侧，并参与黑域试验农场的作物育种工作，凯丽并不觉得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
在希尔德马克领，对待亚女的政策已经算很仁慈了。毕竟帝国各地，把亚女集中起来管理，或进行一些高危险的工作，本就是一种常态。
据说某些领地，还有人会把拿不到虔诚之章的亚女驱赶到不见天日的矿场里劳作。在那种地方，亚女的平均生存年数，不会超过十年。
“凯丽大人，请吃黑蜜胶，是亚尔娜姐姐在那边的山洼里找到的。”趁着凯琳整备装备的时候，达格妮又来献宝了，端着一个小木盘跑了过来，眼睛都笑眯了。
“达格妮，你多大了，你……真的是亚女吗？”
凯丽犹豫了下，慢慢伸出手，在对方递来的小木盘里拿起了一块黑蜜胶。烘干后更加酥脆的黑蜜胶，甜的让人幸福，凯丽忍不住问了个这几天来，她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因为她发现，这些亚女里，达格妮的性格很特殊，即使有一些习惯性的胆小怕事，但在某些细节上似乎根本就不像是亚女，而是从小长大的真正女性。
更关键的是，达格妮长得恰恰和自己夭折的女儿很像。
“啊？”达格妮愣了下，瞪大了她那双漂亮的幽绿色的眼睛，回头看看亚尔娜和其他同伴，很是不解，“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你很好……”凯丽忍住去触碰面前未成年亚女的脸的冲动，语气更加和缓，“达格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没人吓我们，多鲁大叔给我们送了很多粗麦面包，还有奶酪，吃都吃不完！还有凯丽大人在保护我们。”
达格妮使劲点着头，仿佛来到冰莓村的这几个月，就是她最幸福的几个月。
不被人恐吓，有粗麦面包和奶酪，就算幸福了吗……凯丽忽然想起幼年时的生活，那被贫穷、恐惧和饥饿压得近乎绝望的记忆。
那个喜欢打骂妻女的铁匠父亲，只有在光明节时，才会让全家享受一顿奢侈的奶酪大餐——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奶酪，在热汤里融化的过程，就是整个世界即将拥抱自己的温柔前奏。
多年过去，凯丽成为了意气风发的提灯人，之后又有了一个品性还算过得去的丈夫。但一些儿时的家庭阴影，也让她更喜欢在无拘无束的黑域里闯荡，而不愿意在外面多待一天。
直到女儿出生后，她才隐隐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内心才逐渐安定下来。但是，女儿夭折的那一夜，凯丽又再次遗忘了幸福是什么滋味。
“好了，大家过来，汇集一下这两天的试验田记录，然后，开始认字！”
亚尔娜在远处拍起了手，冰莓村的亚女领袖又开始展示她的认真敬业了，达格妮嘴里塞满了酥脆的黑蜜胶，磨磨蹭蹭。
看着亚女们平淡而勤勉的生活，以及精心呵护在黑域试验田的麦苗，凯丽感觉自己对亚女这个群体，似乎存在某些错误的理解。
亚女是天然不洁和罪恶的，以至于在外面的光明世界，都没有她们敢大口呼吸的空间。但是，其实只要给她们一点点生活的机会与宽容，她们就很容易知足。只是这种幸福，居然来自这片被普通人高度憎恨和恐惧的黑域。
难道，我和亚女，其实都是一类人吗，只有在黑域里，才能感受到轻松？哦，不，苏拉宽恕……凯丽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论，赶紧吓得用手在胸前连番画着三角圣礼。
离开黑域试验站，走出数百后，凯丽深呼一口气，从腰间的小布包里，摸出了林语者专用的战斗植种——都是从外界采集并黑腐化后的树木种子。
几颗战斗植种丢在地上，用脚踏入黑土，一圈丝状的黑雾从左手心窜出，环绕身体几周后，猛然钻入土中。
惊人的骚动，在黑色的大地上蔓延，至少半径五十米范围，无数的黑域野生草木，都开始枯萎倒塌，各色荧光一一淡去，仿佛这片土地的所有自然生机，都被某种邪恶力量抽空了。
紧接着，凯丽脚下的黑土开始了翻涌，那是孕育在黑土之下的自然生灵发出的怒吼，凯丽退出十米，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正在破土而出的奇迹。
一根根如蛇一样的黑色藤蔓从泥土里钻出，然后迅速彼此纠缠拥抱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粗壮的主干，顶部还朝着夜空不断生长。
无数的荆棘触须，又从主干的藤蔓缝隙中钻出，又彼此拧成了一条带着黑色尖刺的荆棘长条。
十几秒后，一株高达七八米，还拥有六根长度几乎超过三十米的荆棘触手的荆棘守卫，就出现在凯丽的眼前。
「荆棘守卫，林语者一阶能力：融入了黑域之力的战斗植种，将抽光一定范围的自然生机和土地养分，迅速生长出一具无法移动的强大荆棘守卫。」
林语者的等阶越高，荆棘守卫的体型越大，攻击手段越丰富，控制距离越远。据说历史上七阶的林语者王者，创造出的荆棘守卫，不光实力接近七阶，甚至还能开口说话。
凯丽种下的荆棘守卫，拥有六根坚韧而可怕的荆棘触手，隐藏在体内的瘤状荚壳里，还可以喷射出一根半米长尖刺，射程至少上百米。
不过，无论荆棘守卫如何强大，都无法移动，只能原地扎根并秉承林语者的意志，当储备的自然生机消耗一空后，荆棘守卫便会枯萎死去。
我的孩子，保护好这里的人……凯丽左手抵在了荆棘守卫光滑的树皮表面，再次和那深藏在荆棘守卫深处的自然魂灵，默默沟通着。
同样的操作，凯丽进行了三次，直到体内的黑域之力消耗一空。三株壮观的荆棘守卫，呈三角形布局将在黑域试验农场包围其中。
“快看，凯丽大人又开始种树了！”
远方，达格妮又喊又跳，趁机打乱了亚尔娜对她的学习考察，这也是她特别喜欢和凯丽亲近的原因之一。
其他亚女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唯独达格妮跑了过来：“好，好厉害……凯丽大人，这就是……是苏拉赐予您的力量吗？”
达格妮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荆棘守卫那底部蜿蜒起伏的粗大根须，激动得都快吐词不清了。
凯丽犹豫了下，终于伸出手，在达格妮的小脑袋上轻轻拍着：“不，都是苏拉的眷顾，祂赐予我智慧和勇气，去役使这些本属于黑暗的力量。来，达格妮，我教你一首歌，是林语者的歌……”
说完，凯丽站直了身体，笑着张开双臂，如同当初和自己的女儿嬉戏。
《阿托斯之书·林语者的森林之音》：
「腐土掩埋我的脚背，苏拉的眷念在年轮中苏醒。
树枝的颤抖替代心跳，落叶簌簌化作最亲昵的密语，也是我未曾说出口的告解。
看到了吗，根脉刺穿掌心的叶纹，那是我最虔诚的印记。
播种带刺的黎明吧，以凋零豢养新芽，每株荆棘都在**敌人的残梦。
当瞳孔裂成树痂的瞬间，所有的枝条都在背诵苏拉的圣唱。
当我咀嚼下纯净的泥土，只为延缓绝望的生机。
若你听见森林在复诵人言，那是我在腐殖层下等待与你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