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海姆的帝国议会早就结束半个月了，但阿斯特丽德却没有返回自己的领地。
先是去了一趟诺达利尔，去见了自己的教父、希尔德马克大主教奥尔韦，和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促膝长谈了两天。
一份雷娜特提供的全套六阶深渊水晶，外加足足十公斤的黑晶蜂蜜，总价值超过一万五千克朗。欣慰的老人含着眼泪牵着阿斯特丽德的手，希望她能在诺达利尔一直待到圣明节。
阿斯特丽德婉拒了，但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回报——奥尔韦大主教的一封亲笔信，可以低价收购希尔德马克领内所有教会庄园的谷物产出，这让鹰堡每年可以节省至少二十万克朗。
随后，阿斯特丽德游览了弗罗斯特修道院西面的美丽温泉谷，和温柔高雅的克拉拉院长见面，也第一次打听到那位冰莓村出身的提灯人玛伦的消息。
当得知玛伦已经成为审判庭的一员的时候，阿斯特丽德沉默了许久。
在弗罗斯特修道院，阿斯特丽德捐出了两万克朗，并完成了一次最虔诚的祈祷，也是帝国所有女性向圣主展现坚定信仰的最高仪式——圣愿。
每年一次圣愿，持续九年，才能成为教会的终身修女，从此身心独属于圣主，不得婚嫁。
对于食不果腹的底层女性来说，这或许是得到一份终身温饱的捷径，但对于阿斯特丽德这种顶级的贵族女性来说，进行一次公开的圣愿仪式只是向教会示好的姿态而已。
在积满九次圣愿之前，任何修女都可以自由退出教会。据说这是安娜女皇当年重立帝国大主教职位时，和教会达成的条件之一。
大量适龄生育女性如果被教会终身圈养，对于人口增长肯定存在负面影响。安娜女皇为女性信徒争取到的条件，有没有实际效果不谈，至少也让修女们有了更多的选择空间。
希尔德马克伯爵的慷慨与虔诚，将会在教会里传播很长一段时间。在完成这一系列的教会之旅后，阿斯特丽德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诺达利尔湖的南岸、有着银之森林美誉的霍贝梅茨。
……
……
白色的园林和高塔，在秋日的森林里隐约可见，阿斯特丽德是第一次到霍贝梅茨，那镶嵌在城镇中的白桦林，以及被森林围绕的三眼学会总部，让她很是感触。
一位帝国领主的到访，自然不用像其他的客人那样需要预约和等待。阿斯特丽德在这里，得到了三眼学会的高规格接待，而她的参观接引人，正是辛德雷大教授的学生，利奥波德。
卫队驻扎在三眼学会之外，阿斯特丽德饶有兴致地和利奥波德漫步在白色的园林中，欣赏着诺达利尔湖畔的秋色。
“利奥波德，你不是辛德雷大教授的学生吗，怎么又跟着怀尔德大教授了？”
阿斯特丽德突然回过身，有些惊讶，不过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指了指远方的某座白色高塔，露出狡黠的微笑：“现在，你应该成为生物系的背叛者了。”
“辛德雷老师的偏执，可是奥德会长都无法驾驭的，培育可以长期留种的变异作物计划，已经传遍了三眼学会。所有人都知道，老师期望超越亚尼斯学术成就的野心。”
利奥波德忧伤地望着百米外的湖面，仿佛他被最亲近的人抛弃了一样，“好吧，其实我没有选择，我就是他实现野心的棋子，去配合怀尔德大教授的化肥魔药计划。”
怀尔德大教授早就回到了霍贝梅茨，短短两个月，就根据冰莓村的实践，发表了多篇关于化肥魔药配方的论文，一下子成为了学术上的宠儿。连带着利奥波德，也跟着火了一把。
阿斯特丽德猜测，所有的一切，都是怀尔德和辛德雷商量好的。为了掩盖辛德雷在冰莓村长期居住的真实意图，怀尔德和利奥波德都必须做出一些掩人耳目的动作出来。
利奥波德也应该心知肚明，自己在霍贝梅茨协助怀尔德的意义。
“利奥波德，无论真假，辛德雷大教授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整个帝国翘首以盼的事。你获得了两位智慧之王的青睐，你的人生成就，也会在未来十年内，达到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到时候，我也要叫你一声利奥波德教授了。”
阿斯特丽德坐到了湖畔长椅上，笑盈盈地看着身前高挑的贵族青年。
利奥波德眼睛一亮，又迅速腼腆起来：“阿斯特丽德小姐，其实比起伟大的学术成就，我更希望能在这美丽的诺达利尔湖畔，在秋日的每一片落叶上，为你书写一辈子写不尽的诗篇……”
“停，我后悔表扬你了！”
阿斯特丽德应激反应一样急红了耳根，连连摆手，“利奥波德，请专心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学者吧，如果我说出的话会给你带来什么困扰，请务必说出来，我会向苏拉忏悔，并虚心改正的！”
“是吗……那我应该抒发一下我此刻的心情才行……因为绝望和心痛，也是爱不可分割的元素……阿斯特丽德小姐，美丽的人儿，请倾听我……”
利奥波德一愣，表情再次忧伤起来，就像那秋日逐渐暗淡的阳光，失去了温度。
“不，求求你了，利奥波德，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斯特丽德心里一跳，拽紧了裙摆，知道自己又大意了——绝对不能给利奥波德任何抒情的机会，哪怕是谩骂，都可能让对方发生无法遏制的、糟糕的情感触动。
“尊敬的伯爵大人，怀尔德大教授正在高塔内恭候……”
此时，一个佩戴初级学者徽章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对着阿斯特丽德和利奥波德捂胸致意，也打断了利奥波德即将即兴发挥的秋日告白。
阿斯特丽德赶紧起身，提着裙摆，头都不回地跑向高塔，仿佛迫不及待的想倾听一位德高望重的智慧王者的教诲。
“你让我很失望，凯文……你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世间最糟糕的、最无礼的事情了吗？”
利奥波德望着远去的美丽伯爵，心情乱成一团麻，面对矿物系的小学弟，露出冰冷的眼神。
“啊？”年轻的初级学士吓了一跳。
……
巨大的白色高塔，是三眼学会的象征，高达五十多米，代表着知识与真理的高峰。
这样的高塔，三眼学会一共有七座，其中六座属于六大学科，分别是矿物、生物、自然物相、医药、机械、提灯人，剩下一座，则是日常公共事务的处理中心，也是会长所在的地方。
七座高塔，就是七位智慧之王进行研究和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安排，因为要走上高塔的顶层，本身就是一件极为耗费体力的事情，这大大降低了大教授们被打扰的频率——光是上下一趟，就会让大多数访客承受不了。
当然，大教授们不用如此折腾，因为他们的头脑，帮他们解决了上下高塔的麻烦——两座隐藏的重力自行梯，可以让他们轻易地、一天无数次从最底层到最顶层往返，不费任何力气。
阿斯特丽德是第一次乘坐重力自行梯，如同一间小牢笼般的房间，在不知名的力量作用下，在一个竖井里整体缓缓上升，让她又惊又喜。
“呵呵，不用吃惊，只是一种小把戏。投石机应该不陌生吧，杠杆、滑轮、绳索，就能轻易让一个几岁的孩童，举起一座山峰，这只是世界真理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之一……”
房门打开，怀尔德大教授那和蔼的笑容出现在眼前，但阿斯特丽德还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
深呼一口气，阿斯特丽德提着裙摆，上前几步，身体深蹲：“受苏拉宠爱的智者，掌握知识的权柄、对真理至死不渝的王，请接受来自阿斯特丽德的敬意。”
少女伯爵的礼节，不含任何水分，老人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尊敬的伯爵大人，我们之间，其实都不需要这样繁复的问候了。”
阿斯特丽德也笑了：“是的，我们有着共同的伟大愿景。希望希尔德马克领，会成为您造福全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怀尔德做了个邀请入座的动作，语气有些感慨：“听说辛德雷已经把黑域试验农场建好了，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只能依靠亚尔娜那样的孩子去实践，而真正的学者却只能袖手旁观。”
“不，亚尔娜和亚女们，只是您智慧引导下的双手，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您和辛德雷这样的智慧王者的意志。就是圣主，也要靠着虔诚而勇敢的信徒和提灯人，去实现光明的复兴。”
阿斯特丽德的比喻，显然让怀尔德很受用，爽朗的笑声在宽敞的大厅里回荡。
“好吧，这里没有外人，我就说下我这里的进度吧。”
怀尔德从大厅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根金黄色的箭矢，递到了阿斯特丽德的面前，“六阶秘铜制作的自然系黑域武器，对混沌系的痴愚之母，有一定的杀伤力。你提供的原料不多，只能做出一百支，但不到最后一刻，不要以此去激怒她们。”
阿斯特丽德神情郑重地双手接过，轻轻抚摸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根卷轴放到了桌面，怀尔德有些遗憾：“伯爵大人资助的化肥魔药研究，经过了黑域试验改进，尽量采用低阶的黑域素材，但成本还是无法降低到大规模应用的程度。
“理论上，每公顷耕地使用一百公斤的化肥魔药，就可以提升两百公斤的谷物产量。但两百公斤的谷物，绝对买不到一百公斤的化肥魔药的配方原料。”
阿斯特丽德有些失望，不过能在半年之内达到这种研究成果，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用在高价值的农作物上，也许成本问题就不太重要了，例如巨果莓、黑域雪棉。
“伯爵大人，其实我和辛德雷早就有了一个结论，如果能在黑域展开大规模变异作物种植，那化肥魔药的用量或成本，会至少下降一半。那里的土地，可不仅仅象征死亡……”
怀尔德压低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希尔德马克女伯爵的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阿斯特丽德身体一震，体表微微发汗，她知道这种举措意味着什么——将黑域发展为提供光明世界食物的农场，等于在颠覆大迁徙之后，所有人对黑域的认知。
提灯人可以从黑域里获取补给，但不代表，就认同那个黑暗腐朽世界的合理性。地狱，不可能，也不应该成为滋养光明世界的地方，这是信仰上的背叛，是异端中的异端。
“不用紧张，这只是追求物质生活的一种手段，那片黑色大地上的任何收获，其实都是苏拉的眷顾，不是吗？它们和黑域素材一样，都是黑暗对光明世界的亏欠……”
怀尔德的话，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或者说，这已经成为许多黑域受益者惯用的借口了，但绝对不能点破。对此，阿斯特丽德心领神会。
“好的，我会让雷娜特小规模尝试一下，至少，也是为辛德雷大教授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阿斯特丽德思索了下，缓缓点头。
“教会净化之章的制作工艺，我也有。至于腐银原料的问题，夜枭的那位王者还在想办法。我知道，这种绝对敏感的黑域素材，伯爵大人也必须避嫌。”
一根接一根文书卷轴摆上桌面，话题也越来越接近最大的秘密，阿斯特丽德屏住呼吸，如一位好学的初级学士，生怕漏掉一个字。
“怀尔德大教授，您对世界的无私和怜悯，真让我汗颜，也许痴愚之母仅仅是我个人的小小贪欲，但净化之章，会是十三万希尔德马克领民，抵抗第七次黑潮的底气。”
阿斯特丽德离开座位，再次蹲身行礼，这次连头都深深垂下了。
“嗯，我已经听说了这次帝国议会的卑劣决定，希尔德马克和瓦格斯特普，已经被他们实质上放弃了，你们很可能会孤军作战。这比帝国之墙倒塌，还要让人痛心。”
怀尔德叹了口气，轻声安慰着眼前的少女伯爵，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答应对方一系列的合作，其实都来自于对方和其他贵族领主截然不同的治理之心。
阿斯特丽德很感动，她突然想哭。痴愚之母，也许只是个偶然的引子，但双方的合作关系呢能真正走在一起，还是因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相同的怜悯之心。
无论是化肥魔药、变异黑麦留种、还是净化之章的工艺破译，都不仅仅是维护一个大贵族领主的私人利益，而是关乎到数十万、上百万人的生活和安危。
“谢谢……”阿斯特丽德忍着眼泪，低着头，声音微颤。
“对了，你应该知道了，里奇以前是我的学生，他是我们紧密合作中最不可缺的人才。”
说着，怀尔德又从书架上取出一个盒子，“这孩子很执着，他没有任何物质或权力上的野心，只是被仇恨驱动着。如果非要给他选择一个效忠的对象，那我希望是你，希尔德马克伯爵。这是我给他收集的一些东西，请帮我交给他。”
阿斯特丽德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冷峻的刀疤脸青年形象。
“嗯，请放心，里奇团长已经成为鹰堡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我相信，冰莓村也值得他一直住下去，成为希尔德马克领的一份子。里奇，也是一位天生的领袖，被人信赖着……”
阿斯特丽德笑了，这次，她没有带任何虚假的客套或恭维，全是真心话。
……
……
帐篷里，在乌尔苏娜的守候下，琳内娅抱着里奇入梦了，她仅仅身穿一件单薄而暧昧的亚麻内衫。
这是琳内娅特意的交代，她想和里奇尽可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哪怕是多余的一件衣物，也不应该存在。
琳内娅美丽的脸庞，紧紧贴着里奇苍白、布满伤痕的肌肤，嘴角带着甜蜜的微笑，仿佛激情后依然缠满不舍。
这个美丽性感又爽朗开放的女子，是团队最大的润滑剂，也将里奇这个冷漠而暴躁的男人，压制在人性崩溃的临界点以下。
里奇给乌尔苏娜的感觉，绝对不是一个善人，但肯定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他没有任何虚伪的包装，对身边的人，都带着刻板的公正。
相反，埃纳尔表面阴狠嘴毒，但实际上，在乌尔苏娜的感应世界里，却很温暖，是个可以放心把后背托付的真正好人。
里奇，和亚尔薇特一样，都是另类的天生领袖，被人信赖着——这是乌尔苏娜这些天来，从琳内娅、卡瑞尔以及埃纳尔身上，有意无意得到的关于里奇的最相似的评价。
「杀戮骑士，被心渊诅咒蛊惑的无情勇者，他们汲取杀戮，却以爱欲为解药，每一滴血都沸腾着杀戮与救赎的悖论——《阿托斯之书》。」
乌尔苏娜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书籍上记载的关于杀戮骑士的内容。在亲身成为提灯人之前，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人世间还有如此荒唐矛盾的提灯人职业。
每一本提灯人传记里书写的杀戮骑士故事，都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残忍的浪漫——无情又多情，把一段段爱情当做了催动杀戮的燃料，最后玉石俱焚。
就连晋升，许多杀戮骑士都带着蛊惑爱人一起殉葬的可怕心理捷径，只是为了提高一点点晋升的成功率。
“准备好了吗，乌尔苏娜？”
帐篷外，响起了卡瑞尔的催促，也打断了乌尔苏娜的思索。
……
彼此拥抱的男女，沉入了蒸腾弥漫着灰黑色烟雾的酒红色泥浆里，企图在黑域最恶毒的诅咒之地，宣示并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生死恋情。
卡瑞尔站在百米之外，面朝那扑面而来的腥臭雾气，默念着自己所知的任何一篇苏拉圣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虔诚过。
腐血沼池方向，朦胧的灰黑色雾气，开始有规律的旋转，颜色也越发浓厚。更多的雾气从翻滚的暗红泥浆里溢出，化作一幕遮掩视线的帷幕。
卡瑞尔的感应里，那沸腾的腐血污垢中，里奇凌乱的黑域之力，正在力量之渊中慢慢汇集，凝固，在破烂身心的深处，重新积累出暴躁的生机。
提灯人晋升失败，只要不引发最终腐化，还可以等待下一次的机会，最多不过是付出沉重的时间和金钱代价。
但里奇这次不同，他身负重伤，却还要借助晋升去完成生命的修复。机会几乎只有一次，而琳内娅为了这唯一的机会，也押上了象征杀戮骑士爱情的生命赌注，把自己也当成了里奇的晋升消耗品。
“雾墙出现了……太好了！”
埃纳尔双肩颤抖，握紧了拳头，眼里带着狂喜。
“哎，用爱与死亡的赌注去感动苏拉，不过是一种胁迫……也许，这种怜悯是需要偿还的……准备迎接他们吧，见证六阶杀戮骑士的到来。”
亚尔薇特盯着远方不断旋转扩张的灰黑色雾墙，轻轻叹了口气。
转过身，刚好看到卡瑞尔还跪在地上神叨叨地念着祝福祈祷，亚尔薇特笑了：“卡瑞尔，我听说，你成为提灯人的时候，可是引发了黑域风暴。”
“嗯……”卡瑞尔被打断了，抬起头，一脸紧张。
亚尔薇特不再说话，杵着牧杖，逐渐远去，没人能看到她头罩下，越发神秘的微笑——黑域风暴，只有王者晋升时，才会出现，这种景象几乎少有人见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