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了，狼堡的宫廷政务厅里，康拉德伯爵还在批阅领地各城镇的税收报告。
今年的丰收之月，格里姆松德领各地的谷物产量有所回升，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历史均值，但也没有出现更糟糕的结果。这一点，似乎打破了饥荒的传言。
谷物的价格，在丰收之月后，初步得到了遏制，但也仅仅是没有继续上涨而已。
税收在逐步到位，康拉德觉得自己可以在明年开春后，进行扩军，将常备军从两千人增加到三千人。
多出一千人的常备军，就意味着每年的军费也将多出四百万克朗，相当二十多名宫廷男爵的年爵金。但对于年收入超过两千三百万克朗的狼堡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负担。
橡木桌案上，放着一个小木箱，里面堆满了金币，差不多有五百枚。这些钱，在康拉德晚餐后走进政务厅时，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上。
伸手抓过一把金币，一枚枚金灿灿的钱币从手指间跌落，发出了悦耳的碰撞声，康拉德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知道，这是贡蒂斯给自己的礼物，作为双方“友谊”的象征。虽然这些大概只有二十万克朗，但蕴含的诚意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
据说，贡蒂斯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温特霍尔姆大教堂的斯坦恩主教，还有审判庭的埃索斯，每年也会拿到一大笔来自金钟酒馆的诚意，就是不知道，数量上是否和自己一样……
“利奥波德，还在霍贝梅茨？”
康拉德康拉德推开了装满金币的小木箱，揉着手腕，看向了自己的书记官。
“是的，利奥波德大人现在跟随怀尔德大教授，研究化肥魔药，取得了很多成果。”书记官赶紧站了起来，捂胸低头，“也许明年，格里姆松德也可以用上可以增产的化肥魔药。”
“嗯，能得到两位大教授的认可，说明利奥波德拥有学术天赋，成为学者才是他最好的未来。”
康拉德笑了，视线转向了政务厅一侧的大地图上，慢慢又落在了格里姆松德南方相邻的希尔德马克上，目光渐渐锐利。
一百多年前的《诺达利尔条约》，在西尔伯家族的操弄下，格里姆松德南方的部分领土，被强行划给了希尔德马克，这导致两家关系一直很紧张。
这些属于艾瑟隆山脉一部分的土地，本就充满了争议，但西尔伯家族显然没有考虑施特恩家族的想法。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种刻意的地缘关系挑拨，而且艾瑟隆山区的土地也十分贫瘠，但康拉德却深知祖先遭到了背叛。比约恩哈德的西尔伯家族，从一开始，就在防止施特恩家族和科勒家族走近。
现在，又有人在背后故意栽赃，通过暗杀希尔德马克的老伯爵，把疑点都指向了施特恩家族，让康拉德希望通过联姻方式“合理”吞并希尔德马克的图谋被迫中止。
今年的帝国议会，通过了组成联合防御军的决议。表面上，是调整第七次黑潮的防御态势，却将无力承担经济负担的希尔德马克和瓦格斯特普逼上了绝路。
但康拉德却很清楚，这种决议真正针对的是哈夫恩索尔领，削弱其经济实力。毕竟和黑域接壤的五个领地里，实力最强的就是哈夫恩索尔。
“到底是哪个聪明的家伙，逼着我放弃希尔德马克……”康拉德嘀咕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翻出了一份文书。
“过几天，在狼堡举行宴会，邀请斯坦恩主教、埃索斯中级监察使，以及提灯人工会的马克米利安副会长阁下，对了，几家温特霍尔姆行业工会的代表，也要邀请……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的明天继续处理。”
康拉德想了下，对着书记官交代了一句。
“伯爵大人！”
政务厅的大门被撞开了，一名卫队军官表情紧张地走了进来，然后在康拉德的耳边嘀咕了一分钟。
“审判庭包围了金钟酒馆……难道贡蒂斯和邪教徒有关系？”
康拉德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瞥了眼木桌上的装满金币的木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目前情况不明，听说斯坦恩主教也在里面，好像发生了争斗……”卫队军官压低了声音，很是紧张，“那里有个地下酒场，是贡蒂斯用来招待秘密客人的地方，有亚女出没……”
“不，这和我们没关系！派出守备军，将周围都隔离开，不要让任何人再进去了！”康拉德果断抬起手，阻止了下属的发言。
“是，伯爵大人！”
卫队军官用力敲击着胸甲，大步离开。
“地下酒场，亚女……啧啧，真是荒谬啊，贡蒂斯，斯坦恩，温特霍尔姆城里，还有你们不敢做的事吗？我倒想看看教会这次如何收场，也许提灯人工会的那位，也在看笑话吧……哈哈！”
康拉德的笑声，在幽暗的狼堡内回荡，角落里的书记官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
……
地下酒场里，尸横遍地，曾经的所有狂野，都化为了逐渐凝固的血腥，而玛伦还跪在血污之中，两眼无神。
拉格茜尔等人分散开，四处搜索，更多的地下秘密空间被发现。
又是一个隐藏的护卫被古娜和茱莉亚联手击杀，这个带着黑色头套的退役提灯人，一看就是为这里的幕后老板当打手的存在。
地牢入口被打开，一股子恶臭和血腥扑面而来，茱莉亚差点呕吐。
“茱莉亚，你快点，我守在这里。”古娜擦着额头的汗水，不断催促，可是她眼前的茱莉亚，却哆嗦着，不敢迈步。
地牢里满地鲜血，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幽光，每踏出一步，都带出粘稠的血丝。
很明显，有人在出逃前，为了掩盖罪行，已经杀死了地牢里的所有人。
通道的左右两侧，是一座座如同大铁笼的牢房，几乎隔上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个躺在牢笼里没有生气的亚女。
这些亚女，基本全是衣衫破烂，只有少数人穿着鲜亮的衣裙，蜷缩在角落里，如同睡着般，一声不吭。
“泰妮儿！”
茱莉亚终于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冲进某间牢笼，将还带着微弱呼吸的少女搂到身上。泰妮儿的身上全是鲜血，但还坚持着最后一口气，没有闭眼。
“茱莉亚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泰妮儿虚弱地抓住了茱莉亚的胳膊，冰冷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微笑，苍白中也悄然升起一抹潮红，“仁慈的圣主，让我可以为所有的无知和堕落，说出最后的忏悔……”
泰妮儿穿着华丽的宫裙，如同正在午休的清纯烂漫的贵族小姐，蜷缩在茱莉亚的怀里，嘴里嘀咕着破碎的梦语。
“泰妮儿……别说话……”茱莉亚心碎了，眼泪终于喷涌而出，这些泪水，之前的贝丽也没有享受到。
“我……每天都会祈祷……茱莉亚姐姐，亚女真是天生的不洁吗……为什么我那么虔诚，还是要被拖入地狱……不，是我背叛了苏拉，我无可救赎了……”
泰妮儿的眼帘在缓缓闭上，嘴里的呢喃也越来越轻。
“我好喜欢这身衣裙……让我很纯洁，很美丽……就是下地狱，也会让恶魔多看上几眼吧……茱莉亚姐姐，听我祈祷吧，让我摆脱这身污垢，重回苏拉的怀抱……”
泰妮儿的声音已经到快要听不见了，但依然把双手合在了胸前。
「……不要擦拭木桌上我的手印，多年以后，会有野薄荷从年轮里苏醒——它们将攀上你的袖口，轻吻你的掌心……」
一首独属于亚女的《离去》，泰妮儿只念了十几个单词，就沉沉睡去，剩下的，都是茱莉亚一个人念完。
“啪啦！”
古娜将一罐罐灯油摔进了每一间牢笼，每一条过道，浓浓的松节油味道逐渐掩盖了地牢的血腥气息。
“茱莉亚，我们无法为这些蒙难的亚女伸冤，如果传出去，没人会相信这里的亚女是无辜的，他们只会把所有恶毒都推到亚女身上，然后对亚女进行更严酷的清洗！烧掉一切吧，天使和恶魔，都会为此保持沉默……”
古娜走到牢笼前，轻声提醒着。
“这个罪恶的世界……圣主啊，请苏醒吧，看看这里！”
茱莉亚抱着泰妮儿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火焰，在地面流淌，粗暴地点燃了一切。无论圣洁还是罪恶，在热烈而残忍的红色火苗中，都一视同仁得到净化，纷纷化作沉默的灰烬。
……
……
“埃索斯阁下，救救我们！”
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女，从地下通道里跑了出来，一眼就看到走廊两头排列的十几名审判庭的监察修士，当头的正是中级监察使埃索斯。
魁梧的坚岩术师不为所动，只是嘴角轻轻一扭，露出一丝神秘而残忍的微笑。
剑光流影，哀嚎四起，鲜血飞溅，所有逃出地下通道的男女，都被审判庭的监察修士们斩杀了！
从得到紧急报告那一刻起，埃索斯就知道金钟酒馆完蛋了，这里牵扯的人，会是整个帝国和教会的耻辱，不光是他，就连审判庭都会名誉扫地。
“埃索斯阁下，康拉德伯爵派兵包围了街道……”一名监察修士从走廊一头跑了过来，在埃索斯的耳边念叨了几句。
“你们进去，所有堕落者格杀勿论，记住，是所有人……对了，注意搜捕贡蒂斯，不能让他跑了……”
说完，埃索斯背过身，朝外走去。
“可是，埃索斯阁下，听说斯坦恩主教大人也在下面……”年轻的监察修士赶紧喊了一声。
“斯坦恩主教？不，他已经被邪教徒绑架迫害了，下面都是极恶的罪人，没有无辜者！”埃索斯回了下头，语气冰冷。
斯坦恩主教是否还活着，埃索斯根本不去考虑，甚至这里就不应该有活人出去。
“是……”
一声声长剑出鞘声响起，十几名审判庭监察修士，鱼贯而入。
……
贡蒂斯，卷着一个大包裹，在幽暗的地道里疯狂逃窜。
他是永夜会的导师，也是少见几个不是提灯人，却能位居导师高位的永夜会信徒。
贡蒂斯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为永夜会的地下活动筹集资金，采购各种敏感物资，其中就包括高阶黑域素材以及腐银。
至少在今夜之前，贡蒂斯觉得自己应该是对黑夜神祗贡献最大的信徒，他利用斯坦恩的关系，甚至把大半个温特霍尔姆的上流社会都拉下水了，从而为自己撑开了一道超级保护伞。
可是，现在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不光金钟酒馆的秘密暴露了，还让永夜会丧失了一个最重要的据点。
身后，隐隐传来了刺鼻的烟尘味，明显有人在地下酒场和地牢里纵火，但贡蒂斯已经不在乎了，他必须在天亮前，逃离温特霍尔姆。
其实他的功绩早就攒够了，这次活着回到永夜会，就算拿不到最终奖励，也不至于受到罪罚。毕竟金钟酒馆一旦暴露，会给教会带去更大的麻烦动荡——这就是永夜会的行事作风，就算失败，也会让对手无比痛苦。
前方的转角处，出现了一盏风灯，意味着通往城外的密道快要到头了，贡蒂斯嘿嘿一笑，肥胖的身体不由得轻盈了许多。
一个人影，慢慢走出，挡在了转角处。
贡蒂斯一愣，松下了后背的包裹，一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个高挑娇丽的身影。
“贡蒂斯先生，这个密道为什么不挖宽点，看看你，胖得都快堵住了……”拉格茜尔步步走来，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
“到处打听腐银、打听衔尾蛇的黑发神眷之子……啧啧，夜枭难道又要为哪个女人出头？”贡蒂斯丢开包裹，慢慢抽出了后腰的匕首，脸色狰狞。
拉格茜尔不置可否，轻笑道：“原来，还引起你的注意了……贡蒂斯先生，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把温特霍尔姆的大人物玩弄到这个程度？而且，还敢疯狂到侵犯亚女……”
贡蒂斯的身体慢慢往后退，脸上带着冷笑：“金钱，才是跨越光明和黑暗的利器……这些堕落的、虚伪的光明信徒，哪一个能抵抗幽深的黑暗矿洞里，提炼出的闪亮财富？”
“虚伪光明……你是永夜会的异教徒？！”
拉格茜尔一愣，脸上迅速布满厌恶，“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确实看透了肮脏的人心，他们的丑陋和你们的邪恶，正好共鸣在一起……”
贡蒂斯将匕首横在胸前，眼里冒出了凶光，喃喃自语：“伟大的黑夜神祗，赐予虔诚子民幸福，以及永恒的公正……伟大的黑夜神祗眷顾，赐予我力量，让我能在黑夜中畅行……”
说完，肥胖男子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水，倾倒入口。
冰冷的液体直入肠胃，然后猛然扩散。每块肌肉、每根骨骼、每条血管，如同钻入了无数的虫蚁，遍布难耐的奇痒。
贡蒂斯大口喘息着，额头青筋暴露，吐出的口气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腥臭。
眼前走投无路的贡蒂斯，全身上下缭绕着淡淡的灰黑色气丝，就如同黑域之力控制不及格的雾甲。
原来首领说的是真的，永夜会的手上，掌握着模仿提灯人力量的邪恶魔药……拉格茜尔冷笑着，慢慢举起了武器。
「缀满补丁的衣裙，是夜下最美丽的战旗，拂过处，可见圣像闪亮。
踏上世间最温柔的征程吧，足印里盛满晨露与炊烟。
梳落的碎发为弓弦，离弦的月光就是苏拉赐予的力量，终将刺向黑恶的眼睑。
拆解的纺车为坚刃，每一丝血肉都是苏拉最公正的悲悯，终将缝补人间的创伤……」
夜枭的战歌在狭窄阴暗的地下通道里回响，伴随的，还有贡蒂斯绝望的黑暗祈祷。
（第二卷《血色的信仰》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