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冰莓村的广场边上，身着皮甲的中年骑士，正好奇地看着四周。
约兰，凯丽的丈夫，今年三十八岁，曾是退役的四阶生命系骸骨祭司。在被格哈德招入希尔德马克领后，成为鹰堡亲卫队一名精英骑士队长。
约兰和凯丽夫妇俩，现在都被鹰堡调入了冰莓村，接受雷娜特的指挥。前者负责带领一支特殊的守备军，准备进驻夜露谷，后者则在黑域试验农场里，照顾那些珍贵的变异黑麦。
这应该是阿斯特丽德最善解人意的安排了，约兰夫妇现在各取所长，享受着让人羡慕的薪水，又能待在一起。
至于约兰带领的特殊守备军，其实就是由鹰堡在各地招募的轻度腐化病自愈者组成的部队。在帝国内，这种军队有个很特别的称谓，黑剑军。
第二次黑潮之后，各地的领主都会组建类似的军队。只要身体四肢没有出现明显的腐化畸变，体能过关，依靠可以短暂停留黑域的身体素质，这类士兵确实可以实现更灵活的部署。
例如教会圣剑庭下辖的圣灯骑士团，就有大量的轻度腐化病自愈者志愿兵存在，并且长期活跃在讨伐黑域的一线。
只是黑剑军的作战成本有些高昂，根据个体体质差异，轻度腐化病自愈者士兵，要在黑域里停留一天，通常要消耗一百到数百毫升的圣水，一旦圣水耗尽就必须退出黑域，否则二次腐化的后果会更加可怕。
除此之外，黑剑军的装备也必须是能适应黑域环境腐蚀的黑域武器。融入少量骸铁的兵刃呈现灰黑色，这也是黑剑军的名称由来。
将一小支黑剑军调到冰莓村，是雷娜特给出的建议，无论是现在守卫黑域试验农场，还是为今后抵抗第七次黑潮做准备，这支特殊的守备军都有存在的必要。
至于圣水的消耗，现在的雷娜特非常大气，卡瑞尔等人从黑域里带回的圣水原料，经过辛德雷大教授的调配，支撑三十多人规模的黑剑军，还是比较轻松的。
……
“约兰大人，是不是觉得冰莓村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身后，传来了雷娜特的声音，骑士队长赶紧回过身，行了个抚胸礼：“雷娜特大人，伯爵大人和格哈德勋爵大人提前给我讲述了许多，但这里依然让我有点意外。”
说着，约兰的目光落在了雷娜特身后的黑色短发少女身上，那一双清澈的幽绿色眼睛，让骑士队长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
卡瑞尔，三阶愚者，亚女提灯人，这种稀罕到绝大多数提灯人一辈子都遇不见的人，让约兰内心起了一阵惋惜的波澜——愚者都活不长，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不过，冰莓村有着苏拉眷顾之地的奇妙传闻，而且大都集中在亚女提灯人卡瑞尔的身上，这让约兰对这个黑发的少女很是好奇——亚女自然会让人不舒适，但提灯人的身份，却是无可辩驳的圣主恩惠，如果再加上黑发，那意义就更加不同了。
卡瑞尔笑笑，无所谓。这种眼光她早已习惯，而且以后还会面对更多。
“雷娜特大人，那些蔓菁如果不收储好，最多一两个月就全坏了……”
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目视有些不礼貌，约兰的目光转向了广场边堆成小山高的蔓菁块根，还有那些挂满每家窗台的熏肉和熏肠，欲言又止。
他也是贫穷乡村走出来的提灯人，自然很清楚这种食物对底层平民有多么重要。蔓菁的味道和营养都不差，不光可以饲养牲畜，还是寒冷冬季里重要的口粮补充。
至于熏肉和熏肠，他从没见过一个偏僻的山村，会泛滥到这种程度，更别提几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风干中的一排排淡黄色的干酪。
这种山村的生活质量，怕是比一般的城镇都要好许多。而且希尔德马克领可是著名的巨果莓种植地，在冬日里如果来上一杯加热的鲜红果酒，衣服都可以少穿一件。
想着想着，约兰居然感觉两腮有些湿润，口水的分泌量明显加大。
“没办法，每家的地窖都塞满了，就是牲畜，也一时半会儿吃不了那么多，光是那些茎叶，都可以让它们吃到永夜之月了……当然，夜露谷那里，也运去了不少，希望能在烂掉之前，大家尽可能多吃掉一些……嗯，今年没怎么做草粉面包，大家太忙了，实在没时间。”
雷娜特双手叉腰，漫不经心地笑着，隐隐得意——必须给人生活的信心，是当村长一年多来，雷娜特最大的感悟。
“嗯，圣主庇佑……”约兰揉了下鼻子，咧咧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没有那么夸张，多鲁大叔会把这些卖不掉的蔓菁都做成蔓菁干，不可能喂牲畜的。”卡瑞尔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边轻声嘀咕着。
雷娜特愣了下，可爱的眉头皱在一起，很是恼怒：“我亲爱的卡瑞尔，你很闲吗？你都整整一天没有去芬恩助祭那里祷告了，你都快让苏拉忘记你了！快去，必须虔诚！”
卡瑞尔吓了一跳，赶紧缩到一边。这一年多来，雷娜特越来越强势，开始让她有些畏惧。
“约兰！”
远处，一位身穿狩猎装的女子飞奔而来。十几秒后，一个弹跳扑到了骑士队长的身上，开心地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差点把斗篷都扯掉了。
雷娜特笑笑，轻提裙边，走开了——凯丽回来了，夫妻俩久别重逢，必然有很多话说。
跟在凯丽身后的，是以亚尔娜为首的九名亚女，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行囊，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位健壮勇武的骑士。
“卡瑞尔大人！”
达格妮丢下自己的行囊，也是小跑而来，抱住了黑色短发少女，眼睛都笑眯了。
约兰眼角的余光扫过，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下定住了。
骑士队长慢慢放下怀里的妻子，死死地盯着正在和卡瑞尔纠缠亲昵的新出现的未成年亚女，张了好几下嘴，又慢慢闭上。
太像了……约兰心里揪成一团，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不远的亚女，除了那双幽绿色的眼睛，简直长得和自己去世的女儿一模一样！
……
……
小小的礼拜堂里，九名亚女跪在地垫上，低着头。
按照最初的承诺，以雷娜特和德格布伦修道院的亲密关系，加上芬恩助祭和辛德雷大教授的证言，亚尔娜等人终于等到了她们期待已久的虔诚之章。
面对镶嵌在祭墙上的小小木制圣像，每个人都双手合在胸前，复颂着祈求苏拉怜悯的祈祷词。
「……苏拉的恩泽垂落星尘，渗入龟裂的耻骨沟壑。
您未曾抛弃这具游荡在罪河中的躯壳，依然雕琢我生而畸变的灵魂。
敕令的项圈是守护身心的高墙，勒痕是沉淀的自省与谦卑。
请让我依偎在您圣洁的刑柱上，煅烧不洁的残渣。
我为您最驯服的虔信者，低垂的头颅终将接住天堂洒下的圣光，编成向往的冠冕。
我能看见，彩窗透进的，是神圣光铸造的明镜，照见我虔诚无悔的真心。
待忏悔的眼泪淹没黑夜，必从我跪拜的膝下绽放出虔诚的石楠花……」
吟唱停歇，芬恩助祭睁开了眼，一边的卡瑞尔从布帘后捧出了一个木盘，里面装着九面做工粗糙的青铜徽章——卡瑞尔拥有虔诚之章，被芬恩拉来参与授章仪式。
每个虔诚之章的后面，都刻着包括姓名、成为亚女的时间、洗罪的地点等等个人信息，以及主持授章仪式的神职人员的防伪印。
“世上无圣女，却有圣行。”
每发出一枚虔诚之章，芬恩都要轻声勉励一句，那半边的木化脸上，带着僵硬但不失温柔的微笑。
亚尔娜鼻子一酸，突然掉下了眼泪，那轻声的抽泣，自然像连锁反应一样，让其他人都哭出了声。
“要是泰妮儿姐姐知道我那么快就拿到虔诚之章，她会嫉妒我的……”达格妮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把虔诚之章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胸口上。
人生就是不断的做选择，达格妮等人选择离开索恩维克来到偏僻的冰莓村，却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拿到了她们曾经苦苦难求的虔诚之章。
卡瑞尔微微垂目，没有去看那一张张激动中情难自已的脸——自己是亚女提灯人，没有资格去评点这些为了一个粗糙的金属牌子，而卑微顺服到极点的亚女。
……
狩猎之月的夜晚，来得很早，约兰的部下暂时居住在村东口的临时营地里，而他本人，则和妻子凯丽住进了冰莓村新修的旅店。旅店属于村公产，日常经营则安排给无法耕种的寡妇诺拉。
这是为了照顾越来越多往返冰莓村的商队修建的，目前内部设施还很简陋，但已经是当下能够做到的最快速度了，而且用料扎实，足以抵抗寒冬，以后还可以逐渐增补缺漏。
夫妻俩躺在牢实的木床上，约兰双手抱头，呆呆地看着房梁，凯丽则依偎在丈夫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前者的胸膛。
“凯丽，冰莓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看到了吃不完的食物，每个人都那么忙碌，但又那么放松，真是苏拉眷顾的神迹之地吗……”
约兰轻声说着，表情有些古怪，说话断断续续的。
“神迹之地？为什么这样说？”凯丽愣了下，轻轻拍着丈夫的胳膊，“什么地方能满足你这样的评价。”
约兰犹豫了下，转过身，单手抓住了妻子的手掌：“那个亚女……年龄很小的那个……”
凯丽的表情一暗，眼睛有些湿润，但依然摇摇头：“她叫达格妮，是不是觉得长的很像我们的女儿……不，约兰，都过去了，她只是亚女，我们的女儿已经去苏拉的身边了……”
约兰沉默了，轻轻搂住妻子，深深叹了口气。
……
离开一个多月了，如今回到雷娜特家，达格妮简直兴奋极了，一边摩挲着手里的虔诚之章，一边在床上扭来扭去，让亚尔娜很是烦躁。
“听说，那位骑士大人是凯丽夫人的丈夫，以后就要保护黑域试验站，真是太好了……上次那只跑出来的驼背夜行鼠，可把我吓坏了，幸亏有凯丽夫人种下的树！”
达格妮贴着亚尔娜的身体，嘀咕着自己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笨蛋，那叫荆棘守卫……希望这位约兰大人，和多鲁大叔一样，对我们不要太苛刻。”亚尔娜点点头，背过身，“达格妮，对我们友善的人越多，我越觉得不真实……”
“这是冰莓村，卡瑞尔大人是这里的神眷之子，是苏拉眷顾之地的神圣守护！还有里奇团长和琳内娅小姐，都是好人！”达格妮摇着头，显然对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了一种盲信。
“卡瑞尔小姐是愚者……我哥哥说过，愚者的命运其实很不好，她给身边人带来的幸运越多，自己就会越不幸……”亚尔娜轻声说着，眼神越来越暗。
“哦，我会每天祈祷的！亚尔娜姐姐，你也一样，卡瑞尔大人以后会成为提灯人王者！”
达格妮坐了起来，气呼呼的，似乎对亚尔娜说这些不吉利话感到不满。
“笨蛋，我每天说梦话时的祈祷，都比你清醒的时候多得多！”
……
另一个房间里，卡瑞尔也没有入睡，正坐在书桌边，摊开信纸，准备给玛伦写信。
这几个月的生活，复杂、精彩又充实，想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卡瑞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玛伦：
这是我迟到的第三封信，来自狩猎之月……今年村子大丰收，三眼学会的辛德勒和怀尔德大教授，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智者……
……变异黑麦成了所有人争抢的宝物，豌豆和蔓菁已经塞满了地窖的每条缝隙……你姐姐的诺拉，生下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
……希望你不要惊讶，提姆成了提灯人，很稀有的心渊系千面人。可是，里奇团长和琳内娅小姐似乎对他难以接受，我理解大家的想法，提姆的性格确实有着让大家担忧的一面……
……里奇团长战胜了死亡，晋升到六阶，这是生命的奇迹，也是琳内娅小姐最虔诚的一次证明……
……现在，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期待有一天，也能和你相遇……」
隔壁，传来了亚尔娜和达格妮的打闹，也打断了卡瑞尔的思路。
看着写满两页信纸的回信，卡瑞尔干脆搁笔，塞进了信封。
关于猎杀幽腐虫王，神秘的亚女提灯人乌尔苏娜这些事，她都没写——总要留一些美好的，去填充下一次的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