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的深处，群山绵延，巨月洒下的锈色光华，都难以填满层层叠叠的崖壁沟壑。
巨大的洞窟内，小小痴愚之母蜷缩成团。无论是头囊、身躯还是那十几根粗壮的触腕，都紧紧粘连到了一起，如一团巨大的心脏在微微搏动。此刻的她，正在进行最关键的一次蜕皮。
这里原本是一个神泪绿洲覆盖的洞窟，阿迪娜横扫了所有的神圣花草，才满足了蜕皮的最后一批营养摄入。完成这次蜕皮，阿迪娜就能晋升到八阶，从而在迈向黑域顶级生物的路上，再踏出一步。
菲奥娜跪坐在洞穴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来自雪白肉山深处、如同重锤不断敲击身心的力量之渊震荡，是如此清晰，让人生畏。
痴愚之母，是唯一喜欢并且能够出入神泪绿洲的黑域生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她们根本就不该和普通的黑域生物并列，而更像是苏拉豢养在黑暗世界里的宠物。
从最初的恐惧，到怀疑，再到跟随合作，最后可以随意接近和交流，菲奥娜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痴愚之母确实如长老说的那样，是一种友善、温顺、敏感、单纯的智慧生物，一旦得到她认可，关系就会极为亲密。
配合小小痴愚之母的猎杀，菲奥娜获取了难以想象的死亡共鸣，终于完成了力量之渊的最后质变，在半个月前，菲奥娜成功打破瓶颈，晋升五阶死亡骑士。
现在，菲奥娜又作为小小痴愚之母的护卫，在这里守了整整十天。行囊里的圣水已经不太够，菲奥娜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部落里能够制作的圣水，除了保证基本的外出狩猎，剩下的都用在了长期外出的菲奥娜身上，如今无所事事地守在痴愚之母身边，让菲奥娜有些愧疚。但是，这又是大长老的嘱托，无法违背。
就在菲奥娜胡思乱想的时候，粘连的雪白肉山表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瞬间脱水了一样，变成了一层干燥的、皱巴巴的白色薄膜，泛着类似雪棉丝绒的光泽。
“阿迪娜……饿……”
蜕皮在撕裂，一根带着粘液的、滑嫩的粗壮雪白触腕，从粘连成团的肉山里破体而出，伴随的，是一声委屈而嘶哑的低沉震颤。
更多的触腕挣脱了蜕皮的束缚，巨大的头囊也露了出来，小小痴愚之母那雪白光洁的身躯，再次颤动起来。
眼前的小小痴愚之母，体型再次暴增，立起的头囊，几乎顶到了二十米高的洞窟顶部，张开的身躯和触腕，更是宽幅惊人。
“伟大的、尊贵的光，您终于醒来了！食物我都准备好了！”
菲奥娜一跃而起，赶紧从角落里拖出一段蓝鳞巨蟒的肉块，脸上带着欣喜。
“阿迪娜想吃甜的……”小小痴愚之母的气腔震颤，喷出了恐怖的撒娇声，将菲奥娜的一头红发吹拂而起。
“啊？”红发女子有点懵，没想到小小痴愚之母蜕皮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想吃甜食。
阿迪娜一边咕哝着，一边用触腕撕下身上的蜕皮，然后揉成了一团。
菲奥娜眼巴巴地看着那团在触腕尖端不断揉成团的白色丝绒，心里砰砰直跳——这可是八阶的痴愚蜕皮，蕴含着更为纯净的混沌黑域之力。
“不行，要送给卡瑞！”阿迪娜似乎感应到了菲奥娜的内心情绪，几根触腕盘到了身前，很是警惕。
“我又不可能抢你的……”菲奥娜低下头，退缩了几步，感觉对方的这种威慑像极了霸占玩具的不懂事小孩子，很幼稚。
不过，她是生命系的死亡骑士，混沌系的痴愚蜕皮她也很难用上，最多用来做某些高级魔药的辅助添加素材，而且没有也无所谓。
至于卡瑞是谁，菲奥娜一直很好奇，因为阿迪娜在她面前都说了很多次了——一个外面世界的提灯人，真得和阿迪娜关系那么好吗？菲奥娜很是怀疑其中的动机。
……
几个小时后，菲奥娜疲惫地拖着一大口袋的黑蜜胶，重返山洞。
口感更好的黑晶蜂蜜，还要一个月才能出现在黑域，现在只能靠黑蜜胶，去解决小小痴愚之母的甜食需求了。
看着巨大的白色痴愚之母吞食蓝鳞巨蟒和黑蜜胶的惊悚画面，菲奥娜忽然感觉有种错位的美感。
这个被大长老赋予阿迪娜名称的雪白神圣生物，似乎只是一个披着庞大而恐怖的外衣、来保护自己不被他人欺负的小女孩——虽然那十几根粗壮的触腕，就连七阶的黑域恶魔王者都能撕裂。
“那个……尊贵的光，不，阿迪娜，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见对方吃饱喝足，菲奥娜这才从行囊里掏出了几本书，这些都是大长老从外界带回来的，也是菲奥娜从小到大熟读的几种读物——给阿迪娜讲故事，是大长老强调的职责之一。
生活在黑域，却没有真正和外界脱离。大概在大长老看来，即便外面的世界是那么虚伪，但有些美好的东西，还是可以跨越黑雾之障的。
“阿迪娜喜欢听故事，苏拉的故事！”小小痴愚之母很开心，一根触腕一卷，就把菲奥娜抓到了自己的头囊边。
“不，今天不讲苏拉，要不，我给你念这本，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才蜕皮的阿迪娜，触腕和头囊表面还有着许多粘液，让菲奥娜有些尴尬，只能小心地摊开手里的陈旧书籍，防止被粘液沾染。
“没有苏拉的故事么……”小小痴愚之母有些失望，头囊上的三颗大眼珠子耷拉下来。
“这个很好听的，叫《芙蕾雅小姐的花园》，一个提灯人骑士和公爵小姐的爱情故事！”
菲奥娜也难得重拾一些年少的清纯记忆，坐到了小小痴愚之母的一根触腕上，开始一页页讲述，就好像曾经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外面光明世界的传言一样。
阿迪娜没有打扰，听得很仔细，时不时，某根触腕的尖端，还微微扭动几下。
故事的最后，提灯人骑士告别了芙蕾雅，冲向了黑域，然后一去不回。
“为什么提灯人骑士要死，不要！”
阿迪娜对结局很生气，一根触腕猛然拍出，差点把洞顶镶嵌的一块岩石给砸落，剧烈的震动中，山洞崖壁发生了龟裂，无数灰土劈头盖脸落了下来，吓得菲奥娜差点打开雾甲冲出山洞。
“他要拯救芙蕾雅小姐的领地和子民……”
这个故事，菲奥娜小时候也听了很多次，每次也是很不开心。为什么那个提灯人骑士，就不能和公爵家的千金一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
母亲的答案很公式化，但菲奥娜直到成为提灯人后，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强大的力量，不应该成为自身幸福的筹码，而是因为他人需要，才会被苏拉赋予。
“好伤心……菲奥娜，我想卡瑞了……”
阿迪娜的触腕一根根收了回来，蜷缩在身体四周，声音低沉。
菲奥娜微微一怔，慢慢合上了书本，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
……
“好伤心……为什么芙蕾雅公爵小姐不帮助那个提灯人骑士离开前线？”
黑域试验农场的小屋里，在听书写字的达格妮，表情惆怅，一边的亚尔娜嘴角直抽。
“达格妮，你现在应该是听内容写字，而不是让你感慨故事本身！”亚尔娜拍着桌子，强忍着打人的冲动，“我可不是给你讲故事的人！”
“可是，我听着听着，就忘记写了……”达格妮尴尬地看着才写了一行的信纸，低头轻语，“我总是把元音和辅音助词要写错……”
亚尔娜揉着额角，很是心烦。达格妮很聪明，尤其是记忆极好，试验农场的很多事情，她都比其他亚女处理得更细心，但偏偏在认字写字方面一直进步缓慢。
这些书，都是约兰和凯丽送给亚女的，或者说，没有直接点名道姓地送给达格妮的。看约兰那表情，似乎和凯丽一样，对达格妮有着特殊的亲近想法。
“亚尔薇特大人回来了！”
小屋外，传来了其他亚女的声音，打断了亚尔娜和达格妮的对峙，然后果不其然，达格妮一跃而起，就往门外冲。
看着小桌上的故事书和纸笔，亚尔娜深深叹了口气。
……
高大的荆棘守卫在最外围拱卫，两座原木搭建的高大防御工事里，架着粗壮的重型弩车，十名身穿黑白方格罩衣的黑剑军士兵，在哨塔上警戒。
几名亚女，正推着装满黑水沼泽污泥的小车，在麦田里施肥。这种天然的黑域肥料，配合化肥魔药，已经证明对变异黑麦等黑域作物有着极佳的促长效果。
围栏里的变异黑麦田，长势越发喜人，麦穗已经出现。如果放在外界，已经算是扬花期了，从种植到现在，也才不到五十天。
根据辛德雷大教授对实物标本的观察评估，估计最多还有二十天，这批试验田的变异黑麦就能收获。
这种种植生长效率，放在外界简直就是神迹。看来变异黑麦在黑域里的生长活性，完全就不是光明世界可比的。此时考虑什么留种问题，完全就没有必要，只要黑域试验农场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变异黑麦，外界就不会缺麦种。
遗憾的是，那些种植的普通小麦，就算用上了十五种不同配方的稳定干涉魔药，依然变异失败，化为了一地的畸变杂草。
更远处的试验林里，扦插的六株黑域龙血树，已经长到了及腰的高度，播种的十几颗香蜜果树种子也早已破土，长出了灰黑色的嫩枝。至于那些移栽的二次变异的巨果莓灌木，早就枝繁叶茂，经过不断修剪，如同一座座巨大的球型风灯，枝叶间闪烁着微弱的金黄色荧光。
亚尔薇特对面前致敬的约兰骑士和凯丽，只是微笑不语。
她的身后，巨熊乌鲁的背上，正趴着昏睡中的乌尔苏娜——成功晋升二阶的寂静暴徒，身体还很虚弱。
……
“亚尔娜和达格妮，如果不是亚女，她们一定会成为杰出的学者……听说，最早还有亚女不能识字的教会敕令，只是因为大多数普通人都付不起识字的学费，所以这种敕令可有可无，就剔除了……”
看着窗外的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试验田和试验林，亚尔薇特突然嘀咕了一句。
房间里，约兰和凯丽面面相觑，不敢针对这个话题发表什么个人看法。
“你们很谨慎，我想，你们应该早就得到了阿斯特丽德伯爵的暗示。作为鹰堡和夜枭合作的条件，外面的夜露谷，就是她允诺我的土地，足够大，足够偏僻，也足够危险……”
亚尔薇特打开了约兰递来的地图，目光落在冰莓村以南的某片紧邻黑雾之障的山谷上，“如果这里聚集了足够的人气，连带着冰莓村，都会成为黑潮时遭受黑域恶魔冲击的焦点。她倒是想得很清楚，这样可以大大减轻其他地方的防御压力。”
约兰的表情变幻数次，最后离开座位，再次单膝下跪，深深低头：“尊敬的提灯人王者，这不是恶意，第七次黑潮一旦到来，铅墙一线的任何一个点，都会成为恶魔冲击的地方。与其这样，不如建立一个防线支点，这是保护大多数人最好的方法。”
“其实如果不是毗邻黑雾之障，夜露谷还算不错的地方……她就打算用这片土地，来捆绑夜枭，帮她抵御第七次黑潮，其实我也挺想尝试一下……”
亚尔薇特笑笑，似乎早就看穿了那位少女伯爵的真实打算——一位帝国领主，永远都会精心算计每一份利益得失，而不会无缘无故的慷慨，哪怕有求于对方。
“亚尔薇特大人，这片山谷足足有两个男爵领大小，而且地势平坦，水源充沛，土地肥沃，这是伯爵大人的最大诚意。”凯丽见丈夫有些不敢辩解，于是站了起来，“鹰堡的提灯人和黑剑军，到时候也会入驻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共进退。”
“嗯，理解，黑潮到来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夜枭也必须选择可靠的合作者，而且，你们似乎也挺有信心的……就这样吧，请告诉阿斯特丽德伯爵，我很满意这里，就先挂在雷娜特的名下吧。”
亚尔薇特不再纠缠边枝末节的事情，作为夜枭的首领，她所考虑的远不是一片立足的土地那么简单。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她的思想和脚下的土地，还远远没有达到合二为一的地步。
两百多年了，夜枭从建立后一直在飘泊，并有着一直漂泊下去的心理准备。所以，如果有一天那位少女伯爵反悔了，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