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之月的下旬,希尔德马克领的各个城镇,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守备军在出动,从城镇到乡村,从工坊到修道院,在围观的人们指点下,每个有迹可循的亚女都被士兵们从栖身之处找了出来,登记造册,然后被塞进了马车,运往索恩维克。
高贵的领主要干些什么,没人敢猜想,但身边的亚女被清走,对大多数人而言总是好事。至于那些占亚女劳动便宜的雇主们,也最多只是遗憾了一小会儿。
从收拢流民改善交通兴修水利,到扩编守备军整顿治安,再到供应优质的麦种,新的希尔德马克伯爵做的每一件事,都让领民们感恩戴德。即使黑潮战争税提前了五年征收,但大多数人对这位年轻领主的评价依然高于之前的老伯爵。
有关今年帝国议会的传闻,已经在索恩维克的街头巷尾流传——据说鹰堡的阿斯特丽德伯爵,在一个多月前的帝国议会上,和瓦格斯特普的年轻伯爵一起,拒绝接受组建联合防御军的决议。
如果答应,那鹰堡届时不光要交出至少五百的守备军,甚至家族提灯人届时也必须听从联合防御军的调动。如果不愿意提供军队和提灯人,那就要每年交出不低于四百万克朗的军费。
这种近乎趁火打劫的决议,等于把希尔德马克领上上下下逼上绝路。就鹰堡每年不过八百万克朗的财政收入,根本无法承受。
任谁都知道,北方的那些领主,从来就不会真正考虑希尔德马克领的安危,所谓的联合防御军,几乎不可能用在希尔德马克领的铅墙防线上。
第七次黑潮也就剩下四年时间,不幸生活在这个历史周期的人们,其实生活没有任何选择,每一点向好或是更差的改变,都无法减缓恐惧与悲观的积累。
……
如果是往年,也许索恩维克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但今年却有些奇怪,不光没下雪,甚至气温还依然停留在深秋的程度。
索恩维克的大多数自然绿色都已消退,萧瑟的枯黄成为了世界底色。希尔德山峰巨大的山体挡住了北方的寒风,但街道上的行人数量,还是比往日稀少了许多。
米勒独自走在一条小巷里,表情平静,但隐匿在斗篷里的双手,却一直在颤抖。
前方的小巷尽头,出现了几个醉酒的男子,正在欺负一个全身罩着肮脏白袍的老人。
谩骂,嬉笑,乃至拳打脚踢——这个世界,无论何地,没人会对一个身患重度腐化病、还没有死的流浪老乞丐有什么好感或同情之心。
破烂的头罩下,老乞丐的脸被白色的面巾遮住,只露出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那眼周附近畸变扭曲的皮肉,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殴打和推搡在持续,老乞丐背靠着一堆垃圾,面巾上出现了深浅不一的血斑,甚至一条腿都不利索了,但依然用一双布满疮疤的枯瘦手背挡着头。
“重度腐化病,脓液和血液可能会传染……”米勒走到醉醺醺的男人们的身后,不痛不痒地说了句,然后推开了一侧的房门。
惊慌不出意料的出现了,男子们丢下了手里的棍棒,带着惊恐的表情连连后退,然后转身就跑。老乞丐揉着自己的大腿,艰难地起身,然后看向不远处那道并没有关闭的房门。
米勒进屋后,第一时间检查了几个事前预留的暗记,确认没人来过,然后登上二楼,将某间房间的窗户和窗帘全部拉上。
楼下传来了踩踏楼梯的声音,米勒整理下了自己斗篷,毕恭毕敬地单膝跪立在房间中央。
一丝丝腐臭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到了门口,米勒闭住呼吸,垂下头,手指向上抵在了额头:“透析黑暗至理的先知、庇护一切苦痛的圣人、伟大黑夜神祗眷顾的代行者,您虔诚无悔的仆人尼尔斯,向您致敬,愿您在黑夜中畅行……”
说完,米勒抬起头,忐忑地看着眼前的老乞丐。
“今年会是个暖冬,应该是永夜下最残忍的暖意了……尼尔斯,你看起来很疲累。”老乞丐点点头,直接盘腿坐到了地板上,沾满血迹的白色面巾上,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踏破光明迎接黑暗,都是我应该做的……”
米勒心里松了口气,再次低头,“先知,已经核实了,夜枭在打探衔尾蛇,她们的王者就在冰莓村。所以,我现在高度怀疑那个叫雷娜特的女人,就是衔尾蛇的幸存者卡莎,至于黑发的愚者卡瑞尔,就是威廉和希尔达的孩子。”
老乞丐点点头,抬手抹开了头罩,露出了一颗布满疮疤和肉疙瘩的可怕头颅,但语气却异常温和:“哦,原来那是希尔达的孩子……那你打算怎么做?”
“圣心密修会没有上当,他们拒绝了用雷娜特做诱饵击杀卡瑞尔……我还在寻找机会,看能否引来审判庭。”米勒赶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老乞丐笑了,满头的疙瘩和疮疤都在扭动:“不,现在我想再看看,卡瑞尔那孩子,身心都带着黑暗的祝福,她已经和痴愚之母达成灵魂共鸣了,这是孕育黑域新神祗的种子……呵呵,好像亚尔薇特也看上她了。”
痴愚之母,难道……米勒的瞳孔猛然一缩,愣了好一阵,才慌忙改为双腿跪姿,匍匐在地:“是,遵从先知的意志。”
“现在,时间不多了,我给你们新的任务,用痴愚之母的消息,去吸引其他的提灯人王者进入黑域……我觉得马克米利安就很不错。”
老乞丐说完,人就消失了。米勒足足匍匐了一分钟,才敢起身。
先知要对提灯人王者动手了,伟大的黑夜神祗,这是吹响向虚伪光明总攻的号角了吗……米勒很激动,甚至脑子里都开始设想未来的画面。
……
……
希尔德庄园里,大多数花草树木都以凋谢,花匠们只能修剪为数不多的常青树木。
避风的半封闭观景亭里,点着温暖的炉火,今天不太冷,所以阿斯特丽德选择在这里教导弟弟妹妹的学习。
露米娜已经七岁了,具备了主动学习的能力,正在抄录《苏拉圣典》。卢卡才四岁,只能坐在阿斯特丽德的怀里,听对方讲故事。
故事很好听,一位教会圣剑庭的志愿骑士在黑潮中抵抗黑域恶魔侵袭的事迹,尤其吸引男孩子的注意力,就连露米娜,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笔,偷听一小段。
“伯爵大人,没想到这里也有《爱、守护与牺牲》,布鲁诺的书房里有许多类似的书,我也经常讲给布兰德听。”
一位身穿朴素冬裙的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站在了观景亭外,单手提裙,微微蹲身行礼。
阿斯特丽德放下手里的书本,笑着招了下手:“伊娜,给孩子讲故事应该是你最擅长的。都是我父亲留下的书,卢卡很喜欢听,让布兰德也来吧,这里暖和一些。”
“布兰德,向伯爵大人致敬。”伊娜轻轻推了把儿子的后背。
大概是第一见到阿斯特丽德,小男孩很害怕,死死拽着母亲的冬裙,只探出半个身子。
阿斯特丽德笑了,不以为意,伊娜也有些无奈。
在伊娜的记忆里,阿斯特丽德小时候就被人叫做科勒家族最杰出的女儿。她美丽聪慧,温和而富有教养,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一位统治者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伊娜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曾经的天真小表妹,如今却成为了鹰堡和希尔德庄园的主人。
带着儿子走到阿斯特丽德身边坐下,伊娜望着户外花园,还有些感慨:“伯爵大人,我记得每年这个时候,索恩维克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小孩子也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我打算明年开春后,还是去自己的庄园农场住。”
“伊娜,叫我阿斯特丽德吧,这里没有外人。”阿斯特丽德赶紧摆了下手,又将弟弟抱紧了些,“陪孩子们在一起,可以生活得更快乐,布兰德也需要认识新的朋友。而且,我也希望希尔德庄园能够更热闹一些。”
伊娜不置可否,看着乖巧的露米娜和卢卡,露出一丝微笑:“露米娜和卢卡很健康,伯爵大人,你是我见过的最称职的姐姐。相比之下,在榛树庄园里,哈特曼陪伴布兰德的时间,可比我还多。”
露米娜和卢卡两人的视线,同时看了过来,阿斯特丽德心里一震,微微偏头,躲过了弟弟妹妹的目光。
“圣主保佑,这是我的责任,露米娜很懂事,卢卡也很聪明,他们并不需要花费我太多时间。我答应了艾琳夫人,会照顾好他们……”
少女伯爵的脑子里,又出现了继母弥留之际,在床头最后一次给儿女讲故事,以及私下哀求自己的场景。
掺杂在黑晶蜂蜜里的慢性毒素,让艾琳的最后一个月极为痛苦,头发脱落,皮肤龟裂,身体消瘦,宛如腐化病。
现在,距离艾琳的葬礼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阿斯特丽德依然时长做噩梦,那梦中披头散发表情狰狞的艾琳,让她无数次惊醒。
“姐姐,我听到侍女们在说悄悄话,说我妈妈是被人毒死的……那,我也会死吗?”
突然,阿斯特丽德怀里的卢卡轻声嘀咕了一句,另一边,露米娜抓着小裙子,低下头,全身开始哆嗦。
伊娜的脸色大变,赶紧离开座位,蹲下身,双手捧起了卢卡的小脸:“圣主在上,不可能的,那都是可耻的谣言!卢卡,不要相信这些恶毒的谎话,这里都是爱你的人……艾琳夫人的痛苦已经得到了苏拉的解救,她正在天堂看着你们,保护你们……”
伊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看着阿斯特丽德,陷入了沉默——那最后半句话,她说得有些不太自信。
露米娜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像个小大人一样,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畏惧地看了眼阿斯特丽德,声音颤抖:“卢卡,阿斯特丽德姐姐会保护我们的……苏拉会惩罚说假话的坏人!”
贵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精致的吃人,然后再去养活更多的人——这是几年前,布鲁诺三兄弟的父亲,瓦格斯特普的老伯爵,临死前私下给伊娜说的话。
贵族的家庭,永远都不缺少血腥和丑陋的事情,远离了瓦格斯特普,也远离不了这个世界本身的桎梏和底色啊……伊娜拉住了儿子的手,再次行礼,然后悄然远去。
阿斯特丽德还在出神,露米娜什么时候带着卢卡出去玩了,她都不知道,只是呆呆地看着脚下,双手死死抓着裙摆,指关节都捏白了。
“伯爵大人,雷娜特她们已经到索恩维克了,住在提灯人旅店……”
不知道多了多久,天色昏暗之时,格哈德勋爵走了过来,站在观景亭外抚胸敬礼。
“嗯,让她们先休息一晚,明天派马车去接……格哈德,把鹰堡和希尔德庄园的侍女都换了,再查一下,艾琳在最后一个月,都和谁说过话……等等,不用了,我不计较了……”
阿斯特丽德抬起头,脸色苍白,有些语无伦次。
……
夜幕降临,斯科格费尔河的北岸,索恩维克大教堂摇响了晚钟。钟声穿过城镇,穿过原野,穿过山林,回响在希尔德庄园的每一个房间里。
空寂的祈祷室里,圣烛融成一团团扭曲的蜡团,烛火所剩无几,光线越发暗淡,阿斯特丽德推门而入。
看着祭墙上悬挂的苏拉圣像,少女伯爵慢慢跪了下来,双手握在身前,嘴唇微微蠕动:
「永眠的圣主苏拉,诚言的无上导师,邪念的惩戒者。
我是被蛆虫噬空的麦穗,骨腔里爬满了谎言。
神圣净火灼烧我恶毒肿胀的舌头吧,它曾偷吃誓约的盐,在暗处舔舐过荒诞的蜜。
请降下无垢之雨吧,洗去我背上增生的黑纹,它已然在犯恶,污染洁白的床榻。
用诫鞭抽打我的身体吧,直到胸腔震颤出赎罪的钟鸣,勒住我贪欲的灵魂。
严峻而仁慈的苏拉,请宽恕我心中的恶念,我愿成为您银钉上的蛾,将翅膀抵押给沉默的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