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苏娜来过索恩维克，那是五年前，自己在父亲的陪伴下，带着一支华丽的队伍，来这里迎娶伊娜。
伊娜只是科勒家族内一个没落宫廷男爵家的女儿，但这种报团取暖的家族联姻，政治意义远大于一对新人是否般配。科勒家的老伯爵亲自出面捧场，甚至包办了所有开销，一场迎亲仪式举办得格外热闹。
乌尔苏娜脚下的这条通往鹰堡的中央大道，那时站满了民众，无数的鲜花泼洒而下，盛装的伊娜如苏拉圣座下的美丽天使，在花瓣的海洋里缓缓走向自己，那么的圣洁，那么的无暇……
“乌尔苏娜？”
卡瑞尔用手在金发女子的眼前晃晃，她发现乌尔苏娜停步不前了，而且还在出神。
眼前，梦幻般的婚礼场景烟消云散。乌尔苏娜勉强笑笑，轻轻摇头，然后继续前行。两人的身后，亚尔娜和达格妮，在窃窃私语，隐隐还有一些说笑声。
亚尔娜是第二次来索恩维克，但这里对她而言依然陌生得很。达格妮也和她差不多，在之前的日子里，在茱莉亚的庇护下，她很少露面，基本都住在昏暗的纺织工坊地下仓库里。就算偶然出门，也只能入夜后在附近的小巷里溜达几圈。
“圣主啊，你们真是肮脏，你们的笑声快让我窒息了！难道守备军就放任亚女在这里大摇大摆吗？”
一个老妇人从一侧的小巷里走出，差点撞上达格妮，然后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两个亚女在白日的大街上嬉笑。
“对不起，夫人……圣主宽恕，我们有虔诚之章！”
亚尔娜赶紧把达格妮挡在了身后，低下头。直到这个时候，亚尔娜才恍然意识到，这里才是世界真正的模样，她的脚下不是冰莓村，也不是夜露谷。
“太可怕了，圣主肯定很失望，才让雪一直没有落下……快来人啊，这里还有两个亚女……哦，天啊，圣主在上，不是两个，是四个！”
走在前面的卡瑞尔和乌尔苏娜回过身，正好被老妇人又看到了两双幽绿色的眼睛。
“就是她们，这里还有四个！”老妇人吓得身体连连往后缩，朝着远方鹰堡广场边缘巡逻的几名守备军大喊大叫。
两名守备军跑了过来，举起了手里的长戟，眼神犀利：“你们是哪里来的，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亚女，都必须去城外的修道院登记集合吗？”
达格妮脸色苍白，死死抓着亚尔娜的胳膊，全身都在哆嗦。
乌尔苏娜看了眼卡瑞尔，再看看面色不善的守备军，左手慢慢摩挲着腰间的长剑剑柄。
“所有的亚女？也包括提灯人吗？”卡瑞尔一个眼神，亚尔娜和达格妮赶紧躲到了她身后。
士兵愣住了，面前的两个身穿狩猎装和精美斗篷的亚女，同时伸出了左手，亮出了黑色的提灯人印记。
“我是鹰堡的荣誉骑士，卡瑞尔，她们都是我的扈从。”卡瑞尔想了下，还是摸出了科勒家族的提灯人徽章，“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产生什么误会。”
“呃，很抱歉，大人……”士兵尴尬地咽了下口水，拉着同伴赶紧退走。
老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就如一阵路过的风，转瞬即逝。
偏头看向了远方的鹰堡，卡瑞尔有些恍惚。脑海里，又映出了监牢里的最后一夜，莉丝那甜蜜的、带着几丝遗憾的微笑。
“莉丝，我现在很好，有了许多的新朋友……希望你在苏拉的怀抱里，每天都能睡得幸福香甜……”
卡瑞尔抬手在胸口画出三角圣礼，嘀咕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话。
……
类似散步一样，卡瑞尔带着乌尔苏娜等人，来到了索恩维克的大宗谷物交易场。
去年兴起的饥荒传闻，已经抬高了索恩维克的谷物价格，商人们在丰收之月后继续加大了收储量。虽然有鹰堡禁止谷物出境的政令，但人为的紧缺气氛还是让谷物行情再次上扬。
今年谷物的大宗交易价格再创新高，基本属于大规模土地歉收时的行情。而入冬的第一场雪迟迟未能落下，则让谷物商们又抓住了一波心理炒作的机会。
卡瑞尔不擅长讨价还价，乌尔苏娜更是连话都不能说，最终还是亚尔娜鼓起勇气站了出来。一百担燕麦的采购价格，连同运费在内，定在了每担一百二十克朗，而半年前，也不过每担九十五克朗。
又是一笔近万克朗的开销，当听说这些都是雷娜特买来当做冰莓村储备粮的时候，乌尔苏娜都暗暗吃惊——不得不说，卡瑞尔母亲的忧患意识不是一般的强，哪怕现在冰莓村上下都愁着海量的蔓菁吃不完，她还在拼命往新修的谷仓里塞东西。
现在的冰莓村很有钱，但严格来讲，是雷娜特很有钱，才让冰莓村公库的资金不至于枯竭。据说，就连索恩维克的商人，都知道在希尔德马克领的最南方，有个叫做冰莓村的地方，有个叫做雷娜特的女人很会花钱。
牲畜、布匹、毛织品、针线、蜡烛、灯油、陶器、岩盐、建材、农具、生铁、甜麦酒……冰莓村今年秋季的物资采购量，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随着村公库的大笔资金支出，冰莓村的每个新老村民的头上，无论男女老少，都挂着一百多克朗的债务。
大宗采购能拿到更低的价格，雷娜特凭借这些商品，在冰莓村建起了杂货铺，专门让失去劳动力的人经营，也大大改善了冰莓村常年生活物资紧缺、又不得不被商人盘剥的顽疾。
没人敢对雷娜特的铺张浪费发表异议，毕竟对方身边可是围着一堆的提灯人，而且还有着鹰堡民务巡回官的头衔。再说了，平均一百多克朗的债务，也没有要求一年就还清。
而能让雷娜特如此有底气的大手大脚，还是卡瑞尔参与的猎杀幽腐虫王的黑域远征，又分到了不少好东西。
就在昨天晚上，雷娜特在索恩维克的地下黑市里卖掉了半桶的四阶幽腐虫油。虽然折价厉害，也轻松拿到了两万五千克朗。
这种从幽腐肉虫脂肪里熬出的自然系黑域素材，一直是市面上最不愁卖的东西。能弄死如此之多的幽腐肉虫，地下黑市的组织者对雷娜特身边的里奇肃然起敬。
至于半桶更珍贵的生命系七阶虫王油脂，则成为了卡瑞尔家地窖里新的顶级收藏品。
……
傍晚时分，来自希尔德庄园的马车到达提灯人旅店，当得知里奇已经六阶的时候，格哈德的表情极度精彩。
亚尔娜和达格妮很激动，也很害怕。她们也要跟随卡瑞尔一起前往希尔德庄园，在召见名单上，也有她们俩的名字。但做为世界的最底层，她们无法想象有一天也能见到高贵的帝国伯爵。
卡瑞尔和乌尔苏娜，受到极高规格的接待，和卡瑞尔上次一样，两人都被安排在舒适的庄园温泉浴场里沐浴。珠宝首饰不能佩戴，侍女们用各色丝带花结替代，尽可能得将两位亚女提灯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卡瑞尔倒是早就习惯了，乌尔苏娜却对自己身穿的紫色宫裙很不适应，不光是贴身的紧束胸衣，宽大的裙摆内空落落的，更让她感到不安。
这次是属于阿斯特丽德的私人会面，所以没有多余的人，亚尔娜和达格妮则因为亚女的身份，依然必须遵守教会敕令，被带到偏僻的房间进餐。而那位牧羊人王者，还是神神秘秘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一如既往的宫廷简餐，长桌上堆满了食物，粗糙但不凌乱，不过这次不会出现浪费了，因为里奇和格哈德都是大胃王，卡瑞尔的食量也是明显看涨。
“乌尔苏娜小姐，我很高兴，你会选择科勒家族，除了身份问题，你还有其他的诉求吗？”
主位上，阿斯特丽德端着酒杯，笑盈盈地看着斜对面高挑美丽的金发女子。
虽然已经提前得到了雷娜特的暗示，但她依然很好奇——眼前的亚女提灯人，似乎真的是贵族出身，而且还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身份。
听到阿斯特丽德询问，乌尔苏娜双手指尖放在了锁骨位置，微微低头表示谢意，这是帝国贵族女眷在就餐时不方便离座而常用的简礼，然后继续专注自己面前的食物。
寂静暴徒不能开口说话，但每个礼节都做得一丝不苟。如果只是狩猎装在身，那还感觉不出什么，现在一身宫裙，就让阿斯特丽德觉察到太多成熟男人的举止小习惯，似乎对方才刚刚成为亚女一样。
从外表上看，乌尔苏娜显然比卡瑞尔要成熟得多，所以成为亚女和提灯人的年龄，就是一个很难评估的点。不过，一个正儿八经的贵族子嗣成为提灯人，在帝国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乌尔苏娜也有些紧张，她一直在模仿伊娜平时的生活举止，尽量让自己远离曾经的身体记忆。但显然，无论是亚尔薇特、雷娜特，还是阿斯特丽德，这三个聪明的女人，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乌尔苏娜最后一次见阿斯特丽德的时候，还是五年前。那时对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腼腆少女，生活在继母的阴影下，小心翼翼。但现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帝国伯爵，自信优雅，如同包裹了一层不属于她的外衣，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卡瑞尔小姐，听说你在上次猎杀幽腐虫王的战斗中表现出色，明天给我讲讲。”
阿斯特丽德把目光从乌尔苏娜身上移开，又看住了双手抓着半块烤猪肘大啃特啃的少女。
她很喜欢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亚女提灯人，对方给冰莓村带来的幸运，也让鹰堡获益。尤其是多次从黑域里找到珍稀的变异经济作物，让她看到了希尔德马克领摆脱穷困的希望。
卡瑞尔噎住了，左手使劲敲打着胸口，右手则到处寻找可以喝的东西。一口甜麦酒下去，终于松了口气。低头一看，宫裙胸口上的油渍清晰可见，小脸瞬间涨红。
“都是亚尔薇特大人的正确指导，卡瑞尔准备把收集到的一瓶七阶虫王油脂，献给伯爵大人。”看到自家的野丫头在丢人现眼，雷娜特赶紧赔笑。
“七阶虫王油脂，幽腐虫王身上的吗？！”
这下轮到阿斯特丽德震惊了，格哈德更是发出了猛烈的咳嗽——他之前私下找里奇问了很多次，结果对方吝啬得甚至都不会让自己闻一下。
幽腐虫王体内脂肪熬出的生命系七阶虫王油脂，稀少到连一些提灯人听都没听过。不光是天然的腐化病治疗魔药和生命系晋升魔药，甚至对身体保养还有奇效。
据说哈夫恩索尔的梅尔文老伯爵，年轻时就没少吃过虫王油脂。他能活那么久，不得不让人猜想背后的道理。
“和黑晶蜂蜜比起来，虫王油脂会让您更年轻美丽！”
琳内娅说话了，她很喜欢现在身穿的宫裙，好几次都故意在里奇身边蹭上几下，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可是那个冷酷的男人，除了埋头大吃大喝，完全不为所动。
阿斯特丽德愣了下，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些让她心悸的画面，脸色慢慢有些不好看——黑晶蜂蜜，这种深受上流社会喜爱的滋补品，如今已经成为了她的梦魇。
阿斯特丽德的表情变化，让餐厅里的气氛冷了不少。琳内娅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赶紧低下了头。
雷娜特下意识地看了眼格哈德，结果对方只是微微摇头。
……
……
要见面的人是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一天之内全部完成，晚餐过后，阿斯特丽德首先选择了和雷娜特私聊。
“苏拉一定把祂最珍贵的一份恩惠藏在了黑域里，真不敢想象，变异黑麦在黑域里，居然可以七十天就成熟，我想想，如果勤快一点，一年可以种植四次……”
阿斯特丽德很兴奋，在大地图前来回走着，“我这次找你来，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了。你早就领会到了最正确的方向！圣主保佑，雷娜特，你给我带来的惊喜，比我预期的要多得多！”
雷娜特笑笑，很是谦逊：“扩大黑域试验农场的规模，我只是单纯从利益角度去考虑。在教会眼里，黑域是个邪恶的危险之地，但对提灯人来说，遍地都是宝藏。所以，任何可以在黑域中获取的东西，我都不介意尝试一下，这也是怀尔德和辛德雷两位大教授给我的启发。”
“嗯嗯，智慧王者永远不会让人失望，愿圣主保佑他们永远健康！”阿斯特丽德匆匆回到自己的书桌后，抓起了纸笔，“雷娜特，既然我们都想到了一块儿，那就让我们竭尽全力的去实现吧！”
说着，阿斯特丽德在摊开的公文纸上飞速书写，眼里冒着光，“雷娜特，冰莓村将成为过去，现在开始，它叫冰莓镇了，你担任冰莓镇的执政官，其他的官员人选由你提名……哦，对了，希望一个宫廷女勋爵的头衔，不会让你觉得我太过吝啬。”
勋爵头衔……雷娜特吓了一跳，赶紧离开座位，来到书桌前，提裙蹲身：“不，尊贵的伯爵大人，我更渴望得到一些更实际的帮助。你看看我这个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勋爵的长袍会让我变成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
阿斯特丽德噗呲一下笑了，脸上终于出现这个年龄本该有的阳光灿烂：“襁褓里的孩子，好有趣的比喻……哎，我多想祈求苏拉，让我也回到小时候，永远长不大……不过，你觉得我们能把事情同时想到一起，又怎么会忽略掉你的诉求呢？”
雷娜特不置可否，一直注视着对方书写公文的手。
几分钟后，两封公文写就，滚烫的红色松脂滴下，再敲上一个鹰堡钢印，阿斯特丽德表情恢复了严肃：“维达尔男爵在收拢领地内的亚女，她们将全部运往夜露谷，由你随意安排！约兰、凯丽、乌尔苏娜，都留在你那里，由你指挥。”
雷娜特愣了下，然后狠狠点头。
“明天，我会召见你说的亚尔娜和达格妮。她们能得到辛德雷大教授的认可，值得表彰，也需要她们去安抚那些惶恐不安的亚女，让她们能对自己的新家更有信心！”
阿斯特丽德几乎把自己想到的任何细节，都毫不隐晦地说了出来。对于雷娜特以及幕后的亚尔薇特的信任，她并不打算再保留什么。
但是，有些话，阿斯特丽德还是没说，雷娜特也没问，这大概就是聪明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两人都明白，冰莓村改为冰莓镇的真正用意——鹰堡和夜枭的力量团结在一起，以冰莓镇为后盾，把夜露谷打造成抵御黑潮的一线防御支撑点，尽可能吸引黑域恶魔的攻击，减少其他方向的压力。
根据历史经验，黑雾之障附近人口最多的地方，在黑潮来临时，往往都会成为黑域恶魔最主要的冲击目标。如果防御兵力不足以覆盖整个防线时，那集中打造一个防御重点，就成为了最佳防守策略。
当然，这种防守策略的成功关键，还是集中在夜露谷的人，不能因为铺天盖地的黑域恶魔而退缩，否则会酿出大祸。
至于痴愚之母的话题，雷娜特不打算过问。她知道，这是阿斯特丽德和亚尔薇特，乃至里奇他们的私人利益。她只希望，那个传说中和卡瑞尔能形成灵魂共鸣的痴愚之母，不会让卡瑞尔受到伤害。
也许就像牧羊人王者说的那样，改变愚者悲观命运的希望，也寄托在捕获痴愚之母之中——痴愚之泪，不光是最顶级的混沌系力量之渊增强魔药，也是最顶级的混沌系稳定魔药，没有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