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标准计时，现在已是黎明时分，但世界依然沉溺在昏暗的黑夜里，只有地平线还镶着一丝漂亮的金色光边。越是临近黑霜之月，天地留给阳光的舞台便越发狭窄，但人们却依然恪守着时间的秩序。
乌尔苏娜早早起床了，迫不及待地换上狩猎装，然后在侍女们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在萧瑟的花园中漫无目的地踱步。
昨夜，是乌尔苏娜因急性多重腐化病被关入黑石堡地牢后，第一次睡在真正的床榻上。消失了四年的踏实与温暖感，竟让她感到强烈的陌生与不适。
而昨日的晚餐，也终于让乌尔苏娜深切体会到伊娜曾经的不易。
冬季的帝国宫廷长裙很好看，却从来都不是为了御寒。在繁琐、沉重的宽大裙摆之下，仅有一层单薄的细羊绒紧身袜。如果没有一件厚实的毛领披肩，那锁骨下袒露的洁白肌肤会被寒气刺得心口生疼。
曾几何时，乌尔苏娜无比喜爱妻子身着宫裙在花园里漫步的倩影。而伊娜，似乎也深知自己在丈夫眼中的魅力所在，即便是在最严寒的风雪天，也坚持维持着那份得体的优雅与美丽装束。
可惜，除了那次榛树庄园的偷窥，乌尔苏娜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伊娜了。与妻子的最后一次交谈，还是在某个风雪肆虐的夜晚，在病榻上为未出世的孩子留下了两个备选的名字。之后，她便被莱茵哈德送入了黑石堡的地下牢笼……
雪花悄然飘下，一点点落在了乌尔苏娜黑色的斗篷上。抬头望去，黑夜里，风灯下，迟到的细雪悄然来临。
“哇，妈妈，这里有个提灯人！”
稚嫩的童音响起，远处的庄园行廊上，跑来一个小男孩。厚厚的毛领羊绒外套，让小男孩看起来圆滚滚的，格外可爱。尤其是那头金色短发，在灯光下泛着璀璨的光泽。
“好厉害，是亚女提灯人！你是什么职业啊？”小男孩跑到乌尔苏娜面前，毫无惧色，很是兴奋，目光在她幽绿的眼瞳和斗篷外的提灯人徽章之间好奇地来回梭巡。
呵呵，有意思，应该是科勒家族的孩子吧，居然对提灯人感兴趣，还知道问职业……乌尔苏娜嘴角微扬，蹲下身，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并未出声。
“布兰德，不要没礼貌，不要去问提灯人大人的秘密！”又是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有些耳熟。
乌尔苏娜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小男孩的头顶，落在了身穿冬季礼裙的女子身上，刹那间，乌尔苏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心跳骤然失速，身体的每一块皮肉都在颤抖。
青色的裙身，深紫色裙腰，白色的裙摆，长发上扎着鹅黄色的花结，还有那洁白的胸脯上的金色冷水珍珠项链，将那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笑脸映衬得格外美丽。
仁慈的圣主啊，难道我还在床榻上没有醒来吗，竟赐予我如此美妙的梦……布兰德，对，他叫布兰德，是我的孩子……目光下移，再次打量眼前的小男孩，一滴眼泪从乌尔苏娜眼角悄然滑落，融进地上的薄雪。
“提灯人哭了，妈妈！”布兰德歪着头，困惑地望着眼前流泪不止的亚女提灯人。
“对不起，孩子太冒失了。”伊娜走上前，将布兰德拉到身侧，单手提裙，微微屈膝行了个简礼。
「没关系，夫人，您的孩子很可爱。圣主保佑，他一定会拥有美好的未来，您也一样。」
乌尔苏娜依然蹲着，垂下头，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覆盖着薄薄雪花的泥土里写着。
陌生的提灯人，不说话，反而用写字的方式便送上奇妙的祝福，显得有点突兀。
伊娜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她想起典籍中关于提灯人职业的记载，于是笑了：“非常荣幸，能亲眼见到一位尊贵而稀有的寂静暴徒。”
伊娜和已故的丈夫一样，都是神秘学的爱好者，这是两人婚姻和谐的基础，她甚至将这份爱好传递给了儿子布兰德。
“您不舒服吗？”伊娜将儿子护到身后，上前半步，注视着眼前蹲在地上、依旧热泪盈眶的亚女提灯人，面露关切。
不，这不是眼泪，只是融化的雪，我亲爱的伊娜……乌尔苏娜想开口，但忍住了。她笑着，抹着脸颊上滚烫的泪水，缓缓起身，一步步倒退，然后转身而去。
绕到一株红松树后，乌尔苏娜忍不住回望，那熟悉的背影已经在细雪中远去，越来越模糊，仿佛正在消融。
“伊娜……我……我……”乌尔苏娜终于开口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自心脏位置炸开，如疯狂生长的荆棘，迅速蔓延至身体各处。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亚女，为什么要成为提灯人，为什么要失去我的伊娜……莱茵哈德，你是魔鬼，你毁了我的人生……乌尔苏娜脸色苍白，额角青筋暴凸，全身颤抖，脑海里翻涌着震耳欲聋的怒吼。
「寂静暴徒，黑域心渊诅咒的缔约者。无光之烛将照见一切心渊善恶的微光，无声的怒火为弦，奏响对恶者的审判曲，也终将步入永暗的世界，发出血腥的沉默控诉——《阿托斯之书》」
金发的亚女提灯人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固执地想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呐喊都拽出来。然而声音每在喉间滚动一寸，都是深入灵魂的剧痛。
一缕鲜血从嘴角蜿蜒流下，乌尔苏娜踉跄几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身体倚靠着冰冷的红松树干，缓缓滑落。
“圣主啊，出什么事了？提灯人大人晕倒了！”一名侍女惊慌失措地跑来，手足无措，只能朝花园外大声呼救。
远处的行廊上，雷娜特闻声走出，目光投向被侍女们扶起的乌尔苏娜，若有所思。
……
……
里奇和琳内娅从会客厅出来了，前者手中还多出了一个小盒子——这是阿斯特丽德受怀尔德大教授所托，转交给里奇的物品。
里奇神情凝重，琳内娅则忧心忡忡。按照阿斯特丽德转述怀尔德大教授的原话，这个小盒子里，装着里奇十一年来无法解开的心结——关于当年霍贝梅茨遭受永夜会袭击的部分真相。
在怀尔德大教授看来，里奇晋升到了六阶，已经是王者之下的强者，加上如今的紧密关系，已经有资格知道一些被三眼学会掩藏了多年的秘密。
这意味着，邪恶的永夜会在霍贝梅茨掀起的那场可怕的黑腐污染与腐化病大流行，并非是单纯制造恐慌，而是与三眼学会有着莫大的关联。
里奇只是和外面等候的卡瑞尔点了下头，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至于乌尔苏娜，仍在出神。她之前的意外晕倒，导致上午的会面被推迟了一个小时。
“我好紧张，亚尔娜姐姐……”
达格妮躲在一根行廊柱子后，手指局促不安地绞着裙摆，“没人教过我怎么跟伯爵大人说话，万一我失礼了怎么办？会不会……被吊死在鹰堡广场上啊？”
“这次是伯爵大人对我们的嘉奖，不是审判。”亚尔娜叹了口气，走上去，轻轻拍着同伴的肩膀，“记住，你只要低着头，不要去看伯爵大人的双眼，其他的，和我们在芬恩助祭的礼拜堂里一样就行。”
亚尔娜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真正的内心。达格妮的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如同冬雪中被灰狼盯上的小兔子，四肢发软。
格哈德走了过来，朝雷娜特点头示意，目光转向亚尔娜：“该你们了，放松些，这里不是地牢。而且伯爵大人对亚女，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有偏见，否则你们也不可能在希尔德庄园留宿。”
亚尔娜连忙屈身行礼，然后紧紧拉住达格妮的手，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会客厅。
……
希尔德马克伯爵长得很美，也比亚尔娜想象中的更年轻，就像一位优雅的大姐姐。
亚尔娜和达格妮低着头，远远跪在书桌对面，大气都不敢出，事先准备好的问候敬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亚尔娜，你是埃纳尔的亚女妹妹？”阿斯特丽德放下手里的文书，含笑招手，“走近点，用简礼就行，这里没有他人强加的束缚，我手上也没有鞭子。”
亚尔娜拉着达格妮起身，向前挪了几步，提起裙摆屈膝蹲身，声音微颤：“仁慈而尊贵的伯爵大人，我哥哥正在守护黑域试验农场，我代他向您致以无上的敬意，愿圣主保佑您永远美丽健康。”
“嗯，埃纳尔战胜了生命的诅咒，守护住了最后的家人，值得所有人祝福……听说辛德雷大教授对你的评价很高，或许你会是利奥波德之后，他最看好的学生。”
说着，阿斯特丽德又把目光转向年纪更小的亚女，“达格妮，你是希尔德马克本地人。在同样得到雷娜特和辛德雷大教授的关注后，你成了索恩维克亚女们的骄傲。”
“圣主仁慈，祝您健康……”达格妮没敢抬头，语无伦次，脸都涨红了。
“鹰堡在领地内，已收拢了超过七十名亚女。这里的亚女比例，明显高于其他领地。这或许要感谢我的祖先，他们对亚女更为宽容，或者无暇顾及……”
阿斯特丽德离开办公桌，缓缓踱步，嘴角噙着一抹自嘲的冷笑。
“怎么说呢，科勒家族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也只生活了一百多年，在北方的某些人眼里，依然是外人。现在，黑潮的威胁下，希尔德马克领的所有人都在遭受难以想象的不公正，而你们体会到的痛苦，也未必比我更深……”
亚尔娜和达格妮面面相觑，听不懂这位高贵的领主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一位高贵的帝国伯爵能对自己说那么多，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好了，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们熟悉黑域试验农场的运作，更熟悉冰莓村。现在，聚集在索恩维克修道院的亚女将成为你们的新同伴。我需要你们向她们讲述你们现在的生活，并领导她们做事。”
阿斯特丽德结束了铺垫，回到书桌后，抽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公文，“你们的说辞，应当更有说服力，能省去呵斥、谩骂和鞭子。我希望你们在冰莓村，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安宁，而不是让我和雷娜特难堪，明白吗……”
阿斯特丽德轻轻击掌。会客厅一侧的小门开启，四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两套华美的礼裙和斗篷。
“我给不了你们自信与荣誉，但能让其他人羡慕……去吧，以圣主之名，让夜露谷成为关注与呵护你们的圣地！”少女伯爵站起身，微笑着，掷地有声。
……
亚尔娜和达格妮退出会客厅，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礼裙？”雷娜特走了过来，看到达格妮手上的东西，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伯爵大人对你们的褒奖？”
“不，那只是命运为她们量身定做的幸福刑具，也是我们的幸运牢笼……”
行廊的尽头，衣衫褴褛的牧羊人王者缓缓走来。牧杖点地的沉闷声响，与她清冷的嗓音交织在一起，飘入众人耳中。
格哈德迎上前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恭敬地捂胸行礼。
亚尔薇特旁若无人般走入会客厅大门，房门闭合，行廊上的所有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卡瑞尔似乎听懂了，看向雷娜特：“妈妈，是不是……我们都要守在夜露谷，迎接第七次黑潮？”
雷娜特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