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卫队士兵，推开了鹰堡地下金库的大门。格哈德提着一盏风灯，如同一个带路的盗墓贼，跨进了昏暗幽闭的地下室。
这是科勒家族的一间地下收藏室，这里面陈列的既是财富，也是数百年的家族底蕴。
收到雷娜特的委托，格哈德要帮助卡瑞尔和乌尔苏娜打造新的黑域武器，老骑士只是神秘一笑，就带着两人来到了鹰堡地下。
以高阶骸铁为条件，换取两把趁手的武器，格哈德还是能够做主的。宽敞地下室里，陈列着曾经为科勒家族终身效劳的提灯人的诸多遗产，其中不乏五六阶的上等货。
灯光掠过一排排武器架，逐渐照亮了那些银白的、幽蓝的、亮黑的、金红的长短武器，有的古朴、有的残缺、有的暗淡、有的精亮。每一件，都是某位提灯人为鹰堡奋战的历史尸骸。
卡瑞尔慢慢走着，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一把刃长约八十公分的手半剑面前。这是材质比较罕见的银白色剑刃，灰黑色的剑柄上刻着圣三角，十字护手上原本镶嵌的两颗增幅宝石配件不知所踪。
也许是年代太过久远，又或者曾经经历了惨烈的战斗，剑刃上瑕疵很多，甚至还有些裂纹和锈蚀。
格哈德走到卡瑞尔身边，将风灯凑近，几秒后慢慢摇头：“这把五阶手半剑叫‘卢因之怒’，以精钢、骸铁和少量甲兽银鳞混融锻造……卡瑞尔，换一把吧，它太古老了，破损和锈蚀很严重。
“我想想，它的主人应该是第四次黑潮时的一位自然系三相骑士。它能放在这里，只是因为有足够的历史意义，而不是可用价值。”
一名原住民提灯人的武器，卢因……好像是光辉的意思吧？真可惜，挺好看的一把手半剑……卡瑞尔将卢因之怒拿在手里，试了下手感轻重，居然意外的合适。
卡瑞尔现在用的是母亲雷娜特的蔷薇之刺，刃长只有六十公分，短剑对于她的体型身高来说，有些不协调。毕竟雷娜特是林语者，很少面对高强度的近身肉搏战，所以大多时候一把短剑就够了，防身应急而已。
但卡瑞尔不同，愚者可是天生要和对手硬碰硬的职业。相比短剑，手半剑其实更适合卡瑞尔，重量适中，还可以单双手混用，攻守兼顾。
“能修复吗，格哈德大人？”卡瑞尔掂了掂，整剑还不到三公斤，对她而言正合适。
格哈德愣了下，接过卢因之怒，仔细打量了十几秒，然后叹了口气：“没有现成的甲兽银鳞，很难直接修复，只能回炉重融剑胚，上面的增幅宝石也朽化脱落了，要补上……”
“嗯，再加入点五阶骸铁吧，我就要它了，名字也不用改了。”卡瑞尔双手捧着剑身，笑盈盈地看着老骑士，“格哈德大人，我家里有六阶的混沌水晶和黑腐水晶，可以制作增幅宝石。”
“哎，你的幸运真是可以为所欲为，能用上两颗六阶的增幅宝石……”格哈德瞥了眼自己的佩剑，颇为无奈，“好吧，期待卢因之怒以此获得新生。弄好后，我会亲自送过来。”
“乌尔苏娜，你呢？”
卡瑞尔一偏头，发现金发女子已经走到了最角落，正在昏暗的光线下把玩另一把更长些的手半剑。
刃长九十公分，加上剑柄，接近一百二十公分，十分贴合乌尔苏娜那接近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而且通体黑色，典型的骸铁用量过半的黑域武器，用料扎实，分量十足。
“希姆法伦之刃，一把四阶的新剑，可不是个吉利的名字，它的主人去年在追击永夜会邪教徒的时候被伏击了……那个可怜的家伙，才拿到这把剑不到三个月。”
格哈德一眼就认出了乌尔苏娜手里的长剑，直接耸了下肩，说出了一段不幸的故事，“质量不错，就是等阶低了点，需要添加五阶骸铁重融剑胚吗？”
希姆法伦之刃——让败者品尝无尽的羞辱。
乌尔苏娜默默咀嚼着这个古罗尔人语境里的张扬名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加入更多的五阶骸铁进行剑胚重融，升格为五阶黑域武器。当然，格哈德丝毫不怀疑卡瑞尔和雷娜特这两个暴发户，会让新的希姆法伦之刃享受到六阶增幅宝石的待遇。
据说雷娜特的手里，拳头大小的六阶心渊水晶至少都有两颗，随便切点下来融制成增幅宝石，就会让希姆法伦之刃身价大增！
雷娜特交给格哈德的十公斤五阶骸铁，兑换并重制这两把黑域武器绰绰有余，格哈德自然不会再提出什么金钱上的附加条件。而且很明显，雷娜特也打算用这些高阶骸铁，继续增进和格哈德本人乃至鹰堡的关系。
……
……
索恩维克的东北方，修道院里，迟到的细雪还在下着，七十五名高矮不一的亚女穿着单薄而简陋的衣物，站在空地上瑟瑟发抖。修道院外，十几辆马车已经就绪。
这些亚女里，有近二十人都是从外地流入的。虽然来自他人的憎恶和排斥依然不少，但这里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
希尔德马克很偏僻，很穷，也是少有的对待亚女相对宽容的地方，不存在把亚女往死路上逼的事情，毕竟希尔德马克是有名的地广人稀，劳动力一直很紧缺。即使没有虔诚之章，也可以获得一个狭小的生存空间。
但现在，似乎这份卑微的侥幸和安定都要失去了——鹰堡的一纸政令，她们就被全部拘押起来，而且看样子，还会被集中运往其他地方。
现在已经入冬了，就算胆敢违背领主的命令脱身潜逃，那也注定会饿死或冻毙在冰天雪地里。艾瑟隆山脉的冬季，就是天然的监牢和刑场。
三十多名武装到牙齿的鹰堡卫队士兵围着，不少亚女都吓得跪在了地上，顶着风雪，流着泪，咕哝着她们能记得的所有祈祷词。
远处，一名卫队军官陪着四个人走来，现场的亚女们都停止了祈祷，一个个低着头，双手死死拽着身上的斗篷。
“咦……是达格妮，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健康，更漂亮了！”
“嗯，是她……圣主啊，她已经拿到虔诚之章了？！”
“快看，她穿的是礼裙，还有鹰堡的印记……”
人群中，十几个认识达格妮的亚女都在窃窃私语，有羡慕的，有后悔的，也有不屑的。
她们当初拒绝了卡瑞尔的招揽，选择继续留在索恩维克。却未曾想，不到半年，决然投奔卡瑞尔的人，已经过上了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得多的生活。
亚尔娜和达格妮站到了人群面前，虽然有里奇、琳内娅以及鹰堡卫队的士兵镇场，两人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所有事前准备的说辞，此刻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那个……嗯，每天都能吃饱，而且工作也很轻松！”
在卫队士兵的围观下，面对半年多未见的同伴，达格妮往日里的活泼和古灵精怪，此刻完全无法发挥，又变成了那个守在纺织工坊仓库里的天真胆小的亚女。至于其他完全不认识的亚女，达格妮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提灯人大人，还有个叫茱莉亚的，被教会抽调去诺达利尔了，等她回来了再单独送过来。”
卫队军官面无表情，将一本名册递到了里奇的面前，“身份都核实过了，鹰堡会给她们提供两个月的谷物补助。”
里奇看都没看，就把名册塞到了达格妮的手里，然后看向了亚尔娜：“还需要再勉励下她们吗？不过，面对陌生的未来，任何许诺都是无力的。”
“嗯，她们只能在真实的生活中体会伯爵大人和雷娜特夫人的好意，而不是安慰……现在出发吧。”
亚尔娜深吸一口气，对着七十多名亚女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拉着达格妮退到了里奇身后。
亚女是不需要安慰的，她们甚至都不相信其他人的安慰。对亚女来说，只有恶毒的咒骂和冰冷的鄙视，才是真实的，才会让亚女心安——这句话，亚尔娜没有说，也不敢说。
昨天在希尔德庄园，阿斯特丽德和亚尔薇特的话，让亚尔娜剥离出了一大堆让人心惊胆战的猜想——她第一次意识到，现在所享受的生活，也许并非想象中那么静好。
夜露谷将集中七八十名亚女，为冰莓村，也为整个希尔德马克领经营黑域试验农场。名义上属于亚女的自由栖身之地，很可能只是一个无比宽容的牢笼，而里面的囚犯们还不自知。
最大的褒奖，也许并非来自阿斯特丽德恩赐的漂亮礼裙或精美的斗篷，而是许诺的“自由和安宁的生活”。这句话，对任何亚女来讲，都是极度荒唐的诱惑，或者说只是梦里才存在的奢望。
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代价呢？
亚尔娜忽然想起哥哥埃纳尔那无奈的、充满讽刺的警告——来到冰莓村，享受到的幸福，可能也是一种生命诅咒……而之前，已经有一个叫做莉丝的亚女，为此支付了生命的报酬。
“亚尔娜姐姐，你怎么了？”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达格妮缩在亚尔娜的身后，轻声嘀咕。
“没什么……达格妮，以后你要认真学习，要更勤奋点，不要让雷娜特夫人和辛德雷大教授失望哦。”
亚尔娜笑笑，然后牵着对方的手，走向了外面的马车。
“里奇，那位伯爵大人这样做，难道不会引起教会的注意吗？”几十名亚女从身边缓缓走过，琳内娅有些担心地拉住了情侣的斗篷。
“希尔德马克领，很可能会孤军面对第七次黑潮，当所有人都不看好这里的时候，阿斯特丽德伯爵要做些什么，就不需要顾忌他人的目光了！”
里奇表情冰冷，扭头看向北方，若有所思。
……
……
在格里姆松德、瓦格斯特普、希尔德马克三个领地的交界处，艾瑟隆山脉北麓，伊斯布鲁河畔，坐落着一座人口不足一千的小城镇，稀疏的林地、农田和城镇建筑，围绕着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大型军事堡垒。
道加瓦镇，或者说，道加瓦要塞，就是第六次黑潮过后修建的边境防御支点，常年驻扎着千人规模的守备军，占去了格里姆松德领一半的常备军。
《诺达利尔条约》中，西尔伯家族在教会的支持下大胆操弄，逼迫格里姆松德领以“补偿”的名义，放弃了和希尔德马克领有争议的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土地。
尽管都是贫瘠山地，施特恩家族也深知这是西尔伯家族故意制造矛盾的阳谋，但这份耻辱依旧如鲠在喉，难以消化。
每次黑潮兴起，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最恐怖的几年，但对于帝国的贵族们，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遇。
历史上的黑潮，哪怕是瓦格伦德帝国最鼎盛时期，都伴随着剧烈的利益洗牌。
第六次黑潮，北方贵族集团彻底瓜分了帝国。这一次，也许又是改变利益格局的机会——道加瓦要塞，就是施特恩家族针对科勒家族的前沿军事部署。
至于要塞的修建地点选择三家领地的交界处，也是为了防范瓦格斯特普领的干涉。毕竟科勒家族，和利珀家族，是铁打的传统盟友——这些来自南方的外来户，长期以来都是北方贵族集团眼里的不安定因素。
和平时期，很难通过正常方式向科勒家族索要土地，但黑潮就不同了，如果科勒家族想要获得施特恩家族的支援，就必须给出足够的回报。
联姻是一种方式，讨价交易是一种策略，而落井下石更是一种选择。
……
从格里姆松德领进入希尔德马克领，有东西两条线路，在冬季，从道加瓦南下，是相对好走的一条路。
道加瓦镇内，一处旅馆的马厩里，玛伦正在给爱马梳理。此刻，少女一身普通的狩猎装，只在斗篷外别着一枚提灯人徽章。
虽然得到了克拉拉导师的关怀，但玛伦心里的某些郁结依然难以散去，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巡回假——审判庭内部给予低阶提灯人的一种很自由的工作，一方面考察各地民情，另一方面可以自由选择进入黑域，成长自己。
所以，这种巡回任务，通常又被称做巡回假，数月或数年不等，完全看监察修士和上级的关系。
一年的优质生活，让玛伦出落得越发秀气端庄，亭亭玉立。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位少女提灯人的真实身份，会是审判庭的中级监察修士。
“多吃点哦，我们今天就要进山了。”玛伦抚摸着战马的脖子，轻言轻语，脑子里，隐隐出现了卡瑞的影子。
战马喷着雪白的鼻息，摇着头，四蹄原地踩踏，似乎很享受主人的抚摸。玛伦笑了，正打算去提一桶热水，眼角的余光里又出现了一个牵马而来的黑发少女。
“拉……拉格茜尔小姐？”玛伦愣住了，揉了下眼角，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人。
“啊！圣主在上，玛伦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你离开审判庭了？”
拉格茜尔走进马厩，上下看看玛伦的衣着，笑盈盈地抬手打起了招呼，“嗯，我可不相信圣主会在这个寒冷的季节专门来戏弄我，或者制造惊喜。”
“不，我现在是巡回假，我想回家里看看。”玛伦摇摇头，提起了木桶，表情很恬静。
“回家……瓦格斯特普？”拉格茜尔看了下东面，有些意外。
“不，南下，去希尔德马克。”玛伦只是被动的回应，面对实力远超自己的三相骑士，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很巧，我也是……”拉格茜尔取过一边的刷子，开始给马匹清洁，“我小时候在索恩维克住过几年，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哦，听说多了很多流民。”
对话很简单，两人都在回避一个多月前，在温特霍尔姆发生的某件血腥大案——玛伦知道拉格茜尔是夜枭的人，拉格茜尔也知道玛伦是一个单纯、虔诚到有些幼稚的审判庭中级监察修士。
“对了，拉格茜尔小姐，击杀邪恶异教徒的奖励，我已经送到铜炉酒馆，交给了古娜阿姨。”
玛伦低下头，没敢看对方的眼睛，“对不起，我不太会撒谎，其实我的导师早就猜到你们是夜枭了……”
“古娜……阿姨？如果她现在在这儿，听到阿姨这个称谓，一定会打你的屁股！”拉格茜尔捂着嘴，笑得很开心，“至于我的身份，其实不重要……那么一起走吧，玛伦小姐。”
玛伦也笑了，压在心头的一些负担，也减轻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