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乌尔苏娜洗罪

作者:伯伦希而 更新时间:2025/12/3 14:19:20 字数:3617

黎明仍未到来,莱茵哈德策马独行,沿着默克阿文河畔缓缓南下。

偶尔路过的农夫,远远望见那抹显眼的金发和精致的披风,便慌忙低头弯腰,手臂高举过头顶,手腕划着夸张的弧线,最终恭敬地抚在胸口。

面对这些底层平民所能献上的最隆重礼节,年轻的伯爵只是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微微点头。

如果见对方年岁较老,莱茵哈德便会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币远远抛去。硬币落地的轻响,总能激起一阵更为谄媚的恭维浪潮。

艾瑟隆山脉的山麓平原,渐渐变成了起伏的原始森林,还未上冻的河水,在莱茵哈德身后仅剩下了轻微的流水声。

森林里幽暗沉寂,莱茵哈德从马鞍侧面取下一盏风灯,走到一块巨石前,仔细打量——昏黄的灯火下,粗糙的巨石表面刻画着上百道印子。

这是莱茵哈德自十四岁起,每个礼拜日留下的印记,记录着他近乎偏执的坚持,并一直持续到十七岁。这块隔绝了他人视线的巨石,是他秘密修行的见证,承载着少年时代难以诉说的心事。

十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莱茵哈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甚至感到恐惧——贵族家庭里没有继承权的子嗣,一旦失去了父母的关注,通常会被送进修道院,然后在年复一年的枯燥祈祷中苍老,除非能在成年之前展露出特别的才干。

那时的莱茵哈德,甚至萌生过几年后参加提灯人试炼的念头,无论成败,都要远离被他人掌控的命运。眼前巨石上的印记,就是那几年内心焦虑的写照。

学习,思考,实践……年少的莱茵哈德用近乎自虐的努力,爆发出惊人的天赋,并在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改变了父亲的想法,开始正式接触黑石堡的政务。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那莱茵哈德会在结婚之前得到一个宫廷勋爵或男爵的头衔,然后成为领地某个偏僻城镇的执政官,辅助自己的大哥,轻轻松松地过完一生。

但是,强烈的不安全感,早在十四岁那年,就深种在莱茵哈德的心头。

随后,便是多年的苦心经营与布局。最终,莱茵哈德搬开了所有的绊脚石,握住了瓦格斯特普领的伯爵权杖,目光继而投向了整个帝国的版图。

“圣主啊,请告诉我,我究竟在畏惧什么……”

年轻的伯爵低声呢喃着,几秒后,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用力铲刮着巨石上的刻痕。他感觉自己从十四岁起,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循环——不断努力,挣脱枷锁,攀上新的台阶,却发现头顶依然悬着那无形的、名为命运的巨石,未来依旧模糊不清。

或许,只有新的使命和更高的目标才能驱散内心凝固的阴霾?比如,在执掌利珀家族和瓦格斯特普领之后,去重振帝国的荣光?

“伯爵大人,希尔德马克伯爵的信使到黑石堡了。”

正当莱茵哈德思绪纷飞的时候,卫队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莱茵哈德回过头,收剑入鞘,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看来我们美丽而焦虑的阿斯特丽德小姐,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支取我和梅尔文伯爵承诺的援助了……告诉信使,明年开春,我再额外送给他们一批精铁。”

卫队长挺胸立正,却没有当即离开,表情似乎也有些古怪。

“还有事?米科尔,看你的表情,应该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莱茵哈德眉头微皱,迈步走到卫队长面前。

“榛树庄园发生了点意外,有一名侍女死了,听说是那位……折磨死的……”卫队长低下头,欲言又止。

莱茵哈德微微一怔,几秒后,抬手在胸前画出三角圣礼,脸上满满的戏谑:“圣主怜悯,冬季总会滋生不可知的疾病,给她的家人补偿吧……让庄园里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舌,我不想听到一些让人不悦的流言。”

“遵命,伯爵大人!”卫队长如蒙大赦,立刻用力捶击胸甲,迅速转身离去。

伊娜和布兰德已经回索恩维克了,榛树庄园清冷的不少,莱茵哈德也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失去了外界的约束,那位身体残缺的长兄彻底放纵了身心。每日酗酒无度,或与庄园侍女厮混,种种不堪的行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对此,莱茵哈德没有去干涉。因为这是自暴自弃的长兄对他做出的最后妥协,他欣然接受。然而,当二哥布鲁诺以黑暗提灯人的身份挣脱死亡时,莱茵哈德却感到自己多年精心编织的阴谋,正在悄然反噬。

那份让布鲁诺痛苦了四年的神秘腐化魔药,是莱茵哈德让人在提灯人地下黑市买的。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又从何而来,赋予了布鲁诺如此可怕、诡异而强大的新生。

“行正直之事,很难做到完美;行罪恶之事,终会露出破绽。”——这是父亲临终前留给莱茵哈德的告诫,此刻如同冰冷的预言,在耳边隐隐回响。

年轻的伯爵隐隐有种感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这些年一直在窥视他的一举一动,让人很不舒服。

……

……

雷娜特率领的返程队伍规模庞大得惊人,长长的车队在山道上蜿蜒伸展近一公里长。

车队中除了七十多名亚女,还有二十多名阿斯特丽德伯爵承诺的工匠——这些从外地难民中精挑细选出的木匠、石匠和铁匠,如今作为契约农,将继续充实冰莓村的高端劳动力。

此外,还有一支去年才完成编练的三十多人守备军小队,他们将加入新成立的冰莓镇,成为雷娜特女勋爵兼执政官麾下的治安力量。

黑霜之月的第一日,大队人马抵达德格布伦修道院,空旷幽静的山谷瞬间被喧嚣填满。

今天,乌尔苏娜将在这里接受属于自己的洗罪仪式,以及虔诚之章,从此拥有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全新身份。

这是雷娜特与阿尔里克院长之间的友谊成果,并辅以一百毫升珍贵的七阶虫王油脂作为加固。雷娜特已经深刻领悟到格哈德曾说过的话——利益与信仰的合谋,有时比力量与信仰的团结更为稳固。

修道院,礼拜堂内,烛光摇曳。乌尔苏娜身着素净的洗罪礼裙,脸上覆盖着黑纱,与亚尔娜手牵着手,并排跪在祭台前。

从离开希尔德庄园那日起,乌尔苏娜的情绪便明显低落。

黑纱之下,那精致美丽的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死灰,眼神空洞。她并不抗拒这种洗罪仪式,只是沉默地接受了雷娜特的一切安排,包括由亚尔娜担任她的洗罪友伴。她的心思,似乎根本就不在这里。

卡瑞尔曾亲身体验过洗罪仪式的煎熬,对这种表面神圣、内里却充斥着无形恶意的仪式,内心充满了厌恶。当阿尔里克院长开始庄严念唱《圣言·洗罪祈祷》时,卡瑞尔发现熟悉的五感迷失又来了。

那是融入她灵魂的混沌诅咒在激烈抗拒,仿佛正以自虐的方式嘲笑着凡俗世界的无知。此刻的卡瑞尔,所承受的痛苦其实远比乌尔苏娜要多得多。

在卡瑞尔扭曲的视野里,庄严肃穆的礼拜堂已经化作污秽血腥的蠕动肉窟。阿尔里克院长如同一头披着人皮的腐肉巨兽,嘴里发出嘶哑含混的野兽低吼。

或许是雷娜特事先和阿尔里克主教有过交涉,乌尔苏娜的洗罪仪式进行得异常间接,更像是象征性的过场。

就像大多数人理解的那样,没人会真正去为难一名亚女提灯人。也不是人人都有雷娜特那样的资本以及特殊的用心,让卡瑞尔在索恩维克大教堂享受了一把最高规格的折磨。

德格布伦修道院的仪式现场布置得简朴肃穆,没有幼童唱诗班的圣歌烘托。直到乌尔苏娜被引入侧廊那间小小的忏悔室,卡瑞尔那翻腾的五感迷失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乌尔苏娜接下来的洗罪忏悔将持续三天,亚尔娜也需要在礼拜堂内进行同步祈祷。观礼的雷娜特和卡瑞尔一时无事可做,便退到了隔壁的休息室。

确认无人偷听后,雷娜特轻轻拉住女儿的手,眼里带着一丝探究:“卡瑞尔,乌尔苏娜在希尔德庄园究竟看到了什么……圣主在上,我对乌尔苏娜并无偏见,也不会去触碰她身上的秘密。我只是……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你。”

“妈妈,你觉得每个亚女,都是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摆布吗……这究竟是圣主的意志,还是凡人无知的要挟?”卡瑞尔很茫然,所答非所问。

“圣主在上,你是被混沌诅咒污染了吗,不要说这样不虔诚的话!”雷娜特生气了,直接掐了卡瑞尔一下,低声呵斥,“记住,这里是修道院,洗罪仪式是获得他人谅解的必需,乌尔苏娜也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卡瑞尔抿紧了嘴唇,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走到房间一角坐下,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

……

乌尔苏娜发出了无声的恸哭,那是痛苦在灵魂封印中的挣扎与沉默咆哮。

她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裙,垂着头,眼泪如线一样滴下。

她好想对伊娜说话,把四年来的委屈与眷念倾倒而出,哪怕面临寂静暴徒的痛楚惩罚,都无关紧要。

她不敢对伊娜说话,她怕彻底毁掉妻子和儿子得来不易的安宁——阴谋是可憎的,但破解阴谋则更残忍。真相之所以允许被遮掩,正是因为揭露的代价无人敢承受。

此刻,乌尔苏娜甚至生出一种宿命般的念头:或许自己本就是那天生不洁的因,才结出了惨淡人生的果。如果这一切都是苏拉洞察了她灵魂深处的罪孽,那么,远离伊娜和布兰德,才是真正的洗罪。

乌尔苏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墙上悬挂的苏拉圣像,嘴唇轻轻翕动,念出无言的诗篇。

这是一本无名诗集,第二次黑潮时一名战士的遗作——将功补过的罪囚,于人生的最后一个黎明,为自己的亲人祈祷,为自己的懦弱开脱。

有人告诉他,只要愿意牺牲,家人将不再受到牵连。罪囚鼓起勇气,向着海潮般的黑域恶魔发起了冲锋,最终战死。

「我在至暗的阴影里微笑,那朦胧的眼瞳里,只能看到枷锁的形状。

黑夜里传来婚礼的钟响,那本该属于我的爱人啊,却带着无人亲吻的花冠。

当黑暗爬上冰冷的牢笼,愿我的罪孽凝成糖霜,轻轻落在忏悔的舌苔上。

既然无罪的辩驳,已在痛苦的咀嚼中化为齑粉,那么,请取走我最后的哀求。

既然脚下无路可走,那么,请把我钉在路口,拦住指向亲人的灾厄洪流。

既然磨炼无法回避,那么,请用我的发编织成茧,裹住孩子无尘的梦,免受惊扰。

既然审判已经到来,那么,请拔去我最后一片指甲,勿要撕裂母亲颤抖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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