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长超过百米、直径超过十米的巨虫,面部全非地匍匐在黑水沼泽中,体表覆盖的岩甲支离破碎,透出暗淡的磷光,四条软足和头部螺旋状的口器,早已撕裂。
一场持续了三天的追逐战,从碎石深谷一直打到黑水沼泽,在每次黑潮战争中,一旦现身就必然让人绝望的八阶地脉岩龙虫,就这样死去了。
小小痴愚之母靠在地脉岩龙虫的尸体旁,陷入沉睡,气腔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几根断裂的触腕伤口,依然流淌着淡黄色的粘液。
阿迪娜很累,为了寻找地脉岩龙虫,她深入了从未踏足的黑域深处。现在,她终于获得了龙虫心肌,凑齐了最后一样可以实现心愿的宝物。
自然系熔岩之心、混沌系混沌心壳、生命系龙虫心肌,将赋予小小痴愚之母一次裂殖的机会,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子体,获得更大的生命自由度。
阿迪娜做梦了,她变成了一个和卡瑞一样的人类少女,穿着和本体一样漂亮的雪白色衣裙,正在黑水沼泽里漫步,她在等待卡瑞的到来。
阿迪娜看到了,卡瑞如黑色的流星在地平线上急驰,她张开双臂,笑靥如花。
很快,阿迪娜的笑容凝固——卡瑞的身后,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冉冉升起,它是那么巨大,一寸寸排挤着赤铜巨月的光华。
遮天蔽日的白色庞然大物,十几根触腕如山岳般蠕动,五颗如星辰般的红色巨眼,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生灵。
阿迪娜终于体会到了“大”的概念,那是撕裂了宇宙的幕墙,从世界的彼端降临黑域的白色神祗,每一颗细胞都浓缩着对世界的无上恶意,每一声呼吸,都在撕扯这个脆弱世界的外衣。
它好漂亮……可是它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像自己的本体……阿迪娜忘记了正在靠近的卡瑞的微笑,只是痴痴地仰望着填充大半个天地视野的巨物。
山峦般的触腕轰然落下,大地崩碎,无数碎石泥土冲天而起,卡瑞渺小的身影瞬间被埋葬在地动山摇之中。
阿迪娜愣住了,继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汹涌的混沌诅咒从她瘦小的身躯里喷薄而出,如潮水般的黑色雾气撕裂了空间,虚幻的深渊瞬间撑破现实,向埋葬她心爱之人的白色神祗发起了绝命攻击。
庞然大物在黑色的混沌风暴中微微一滞,如同被人挠痒般得意洋洋地轻微摇摆,硕大的头囊开始拉伸、蠕动,最终重塑成一尊极度酷似卡瑞的半身像,嘴角还挂着诡谲的微笑。
“卡瑞……”
阿迪娜再次呆住,脚步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冰寒的黑水沼泽开始沸腾,漆黑的细纹从少女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撕裂了衣裙,爬过膝盖,漫过腰臀,又攀上脖颈。
同源的混沌诅咒,但阿迪娜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她的四肢开始畸变,裂解成无数细长的触须,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跌入黑水沼泽,只剩下带着惊恐表情的脸庞还漂浮在污浊的黑水上。
恐怖的触腕再次扬起,阿迪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呜呜……不要……”
小小痴愚之母惊醒了,内心的无助、惊恐、暴虐让她的十几根触腕发了疯似的狂甩乱舞。近在咫尺的地脉岩龙虫尸体被拍击得更加稀烂,血肉与碎石四下飞溅,各色脓液溅满了小小痴愚之母的身躯。
“这就是做梦吗……我不喜欢……”
小小痴愚的气腔里发出委屈的震颤,她收拢所有触腕,蜷缩进尸山碎肉之中,瑟瑟发抖。
……
……
有了莫尔克贝里山脉的包夹庇护,南下的刺骨寒风很少侵袭艾森多夫,这里的冬季相对和暖。但进入了黑霜之月,依然不见雪踪,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即便哈夫恩索尔拥有可媲美比约恩哈德的肥沃黑土地,也不会认为无雪温暖的冬季是种幸福——风雪既是严酷的刑罚,也蕴藏着圣主一丝仁慈的恩泽。积雪越厚,田地收成才越有保障,这是大迁徙后所有人的共识。
历史上每一次少雪的冬季,都是来年歉收的信号,是否引发饥荒难说,但绝非人们所愿——在受冻和受饿之间,人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毕竟难熬的永夜寒冬只有四个多月,但一年却有十二个月需要填饱肚子。
阿万兰皮湖畔,阿万兰皮庄园。今天的侍女们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因为艾米莉亚小姐病倒了。
花园里,侍女们匆忙来回,从隔壁温棚里搬出精心养护的花草盆景,又搬进观景亭。这些不惜成本维持的自然美丽之物,仅仅是梅尔文伯爵用以取悦孙女的手段之一。
观景亭内,柔软的床榻上铺满了刚剪下的鲜花,艾米莉亚静静地侧卧其中,如同陷入沉睡。床榻四周,半径十米之内,直至台阶下,都已围满了色彩斑斓的绿植。
效忠盾堡的五阶欢乐园丁马德斯勋爵脸色凝重,他无法理解,为何施展了两次的绿骸转生,却依然无法唤醒这位美丽的伯爵孙女。
“马德斯勋爵,再进行一次!艾米莉亚是受过圣膏洗礼的孩子,她是苏拉垂青的最纯洁、最虔诚的孩子!”
梅尔文伯爵右手拄着手杖,微微弯腰,左手则轻柔地抚摸着被花香环绕的孙女。他表情平静,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马德斯今年五十岁,效忠韦斯特家族整整三十年。在梅尔文伯爵不惜成本的资助下,硬生生晋升到了五阶,甚至被授予了宫廷勋爵的头衔。
作为少有的男性欢乐园丁,马德斯在盾堡的唯一职责,便是担任医者,以欢乐园丁近乎神迹的能力,保障韦斯特家族成员的健康。但近些年来,除了梅尔文伯爵这位老寿星,韦斯特家族嫡系成员的身影已日渐稀少。
“伯爵大人,过于频繁的‘绿骸转生’,可能诱发腐化病!”马德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劝阻,同时焦急地向床榻另一侧那位身着冬季宫裙的金发典雅女子使眼色。
西格莉德蹲下身,纤手轻拂,摘去艾米莉亚银白色长发上的一片绿叶,声音轻柔:“伯爵大人,再仔细考虑下马德斯大人的顾虑吧……我相信苏拉不会遗弃艾米莉亚,如果引动了黑暗,只会令大家更加痛心。”
“不……我觉得艾米莉亚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如果无法醒来,与失去她又有什么区别!再试一次吧……最后一次……”老伯爵的手微微颤抖,他背过身,缓缓走出了观景亭。
“如您所愿,伯爵大人……”
马德斯与西格莉德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了自己的黑域法杖。
观景亭内外的人群纷纷退避——虽然欢乐园丁的能力只是抽光半径十米内的花草生命能量,不会直接污染环境,但身处其中的人也会感到极度不适。
“圣主见证世间枯荣,以此凋零之力,拽紧自然垂死的叹息,重铸生命之光!”
「绿骸转生,欢乐园丁五阶能力:抽取一定范围的花草自然能量,治疗他人病痛,但可能导致受治疗者出现腐化现象。」
以欢乐园丁为中心,半径十米之内,每一盆花草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尤其是床榻上,鲜艳的花瓣纷纷脱离枝头,被无形之手牵引,围绕着银白长发的女孩翩翩起舞,宛若一场梦幻的花雨。
无形的能量冲击扩散开来,拂过在场的所有人。侍女们纷纷按住裙摆,低头后退。梅尔文伯爵则目不转睛,紧盯着床榻。
花雨散尽,风平浪静。所有的花草绿植,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一阵轻风吹过,干枯的花叶簌簌碎裂,化作灰黑色的齑粉。
床榻上的女孩除了均匀的呼吸,身体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之前的努力,不过是一场挥霍自然生命的徒劳与幻象。马德斯回过头,轻轻摇头,脸上写满深深的无奈。
梅尔文伯爵的脸色铁青,双手不住颤抖,眼底盈满痛楚。
西格莉德走到老人身边,轻轻扶住那越发苍老战栗的身体:“伯爵大人,圣主一定会护佑艾米莉亚……既然三次都无效,恰恰说明艾米莉亚并无外伤或疾病。这是苏拉的暗示,而非马德斯勋爵大人的过失。”
“多么愚蠢啊!现在是黑霜之月,是噩梦之月!哈哈,艾米莉亚在做梦,她被梦魇抓住了!”
一个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在远处响起。只见比尔格提着一把长剑,额头满是汗水,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众人。
“滚开!”
梅尔文身体一震,猛地回头,对着自己那喜怒无常、举止乖张的孙子发出严厉的呵斥,西格莉德连忙用身体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马德斯愣了一下,再次俯身,仔细观察银白长发女孩的脸庞,眉头渐渐拧紧:“西格莉德男爵夫人,您的看法……竟与比尔格大人不谋而合……哦,这很可能就是心渊的黑暗噩梦,艾米莉亚小姐并非得了疾病。”
此言一出,现场众人恍然大悟——黑霜之月,也是噩梦之月,据说有一种最凶险的黑暗梦境,足以让人永远沉沦不醒。
“噩梦?那谁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难道黑暗的力量,已经渗透进艾森多夫了吗?”老人的手杖重重敲击地面,脸色阴沉得可怕,“既然梦中也有黑暗与痛苦,那谁能拯救她!”
“织梦师,可以吞噬噩梦。”马德斯摸着下巴,轻轻点头,“我亲自去一趟艾森多夫大教堂,请费利克斯主教来一趟!”
梅尔文强压怒火,只能点头,西格莉德也暗自松了口气。
……
韦斯特家族拥有足足四十八名家族提灯人,但大多效力于盾堡卫队,偏向战斗与护卫,没有织梦师这类几乎毫无实战能力的提灯人。
绝大多数的织梦师,都难以获得他人协助成长。他们唯一令人高看一眼的特长,便是在噩梦之月,帮助贵族和富商们摆脱噩梦侵扰,换取报酬,或是额外得到一笔封口费——大人物的梦境,难免映射出些一些现实中难以启齿的隐秘。
对底层的普通平民而言,被寒冷与恐惧同时纠缠固然痛苦,但要为虚幻的梦境掏钱,则和疯子没有两样。况且,让一个神叨叨的陌生人守在床边,怎么想都比做噩梦更令人不安。
于是,一些贫穷的织梦师便有了新的谋生之道。他们会在黑霜之月潜入平民的卧房,偷窥梦境,抽取其中的心渊恐惧能量,凝结成噩梦结晶。
噩梦结晶属于最低级的心渊结晶,并不值钱,只能作为某些心渊系魔药的添加剂。但这却成了织梦师独有的创收手段,也由此获得了“噩梦之月的小偷”的绰号。
至于偷窥贵族等大人物的梦境,继而敲诈勒索,也是少数织梦师铤而走险的勾当。一旦败露,几乎无人同情。
……
晚上,从艾森多夫城内赶来的费利克斯主教,成功消融了艾米莉亚的梦境。
艾米莉亚醒了,却啜泣不止,伤心欲绝。梅尔文老伯爵很是心疼,几乎放下了所有的政务,一直待在孙女的房间里,用一个个幼稚而温馨的童话故事,安抚着可怜的女孩。
持续笼罩阿万兰皮庄园三天的紧张气氛终于消散,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西格莉德却很生气。她的未婚夫,那个脑子随时都会失控的比尔格,今天又得罪了梅尔文伯爵,被勒令禁足。
被关在单独庭院的比尔格,情绪再次失控。他挥舞着长剑,疯狂破坏着身边的一切,甚至将怒火发泄到人身上,吓得侍女和仆人都不敢靠近。
紧接着,比尔格又开始了自残:他抓住剑刃,倒持长剑,发疯般砸向回廊的石柱,弄得满手是血。
“比尔格!如果你还想在艾森多夫见到我,就立刻冷静下来!”
西格莉德提着裙摆,面若寒霜地走到比尔格面前,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对方脸上,“这是圣主的指引!你必须接受惩罚,才能平息伯爵大人的怒火!”
比尔格被打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中的狠厉渐渐褪去,最后长剑脱手落地,又变得唯唯诺诺,目光躲闪。
“圣主怜悯……哎,比尔格,你这样让我很痛心……”西格莉德开始为比尔格擦拭脸颊上的血渍,眼中的委屈与痛楚交织,鼻尖微微发酸,“亲爱的,多看看书吧,用优美的诗句来洗涤你的灵魂。”
“西格莉德,难道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其实我更喜欢练剑……但父亲,祖父,从小就逼着我看书……我看了很多,都背下来了!我甚至能记住盾堡每一本书上污渍的位置!”
比尔格哭了,他猛地抱住西格莉德,将脸埋在对方耳畔金色的长发里,呜咽着,瑟瑟发抖。
“哦,仁慈的圣主,祂会听到你的哀叹的……那么,就去练剑吧,如果这能平息你的暴躁,那就去当个精致的武夫吧……”西格莉德挣脱未婚夫的怀抱,掏出手绢,将他受伤的手细细包扎起来。
看着手上渗出血迹的手绢,比尔格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孩童般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嗯,我听你的……西格莉德,我给你讲故事吧?我背了好多好多,你想听哪一个?”
比尔格其实并非他人想象的那般愚笨,只是从小被压抑,性格乖戾,情绪自控能力差而已……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未婚夫,西格莉德心中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刺痛。
与那些所谓的优雅贵族青年相比,比尔格几乎毫无城府,简单得不像个贵族。他失去了他人眼中正常的头脑,却拥有着绝大多数贵族所不具备的极端纯真。
或许韦斯特家族,正被苏拉以另一种方式重新铸造吧?这未必全是不幸……西格莉德扶着比尔格的手,缓缓走向卧房,沿途的侍女们纷纷蹲身行礼。
……
“哦,西格莉德男爵夫人,比尔格大人还好吗?”
深夜,庭院的风灯下,西格莉德面无表情地走着,被马德斯勋爵拦住了去路。
“他已经睡了,那点小伤,不值得浪费马德斯大人宝贵的能力。”西格莉德提着裙摆,微微屈膝,行了个简礼,“艾米莉亚的情况如何?”
说到这个,马德斯脸上露出笑容:“比尔格大人是对的,确实是心渊噩梦。费利克斯主教的天赋真是令人惊叹,难以想象,竟凝结出了整整三十颗噩梦结晶!”
“她梦见了什么?”西格莉德难掩好奇,压低声音追问,“圣主保佑,艾米莉亚是个绝对纯净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黑暗梦境,让她无法自拔?”
“黑色的世界,空无一物……”马德斯的笑容渐渐收敛,显得心事重重,“费利克斯主教也无法具体描述,不过,他和我的看法一致,都认为艾米莉亚小姐绝不是什么先天心智不足……更像是……心智腐化病的后遗症。”
“圣主啊,这怎么可能?!”西格莉德脸色微变,迅速在胸口画出三角圣礼,“艾米莉亚的身体明明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不,有些心智腐化病,本身就没有明显的症状,教会和提灯人工会都有相关记录。”马德斯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艾米莉亚小姐五岁前,一切正常……只是伯爵大人始终不愿相信。”
“能治愈吗?如果是心渊诅咒的腐化病后遗症,无论是教会还是提灯人工会,都有心渊系的腐化治疗魔药……圣主保佑,现在应该说服伯爵大人,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艾米莉亚继续过这种空洞的人生!”西格莉德思索片刻,抬步就要朝艾米莉亚的房间走去。
马德斯连忙拦住:“不,西格莉德男爵夫人,已经来不及了。艾米莉亚小姐算是‘自愈者’。这世上,何曾见过腐化治疗药能驱散腐化病的后遗症?”
“可怜的艾米莉亚……愿圣主原谅所有失职的人吧……”西格莉德停下脚步,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西格莉德离开了,马德斯摸着胡子,微微颔首——这位瓦格斯特普伯爵的姐姐,已提前进入了角色,对阿万兰皮庄园的每一个人,都展现出了得体的慈爱与善意。
尤其是,那位喜怒无常、时而头脑不清醒的伯爵继承人比尔格,也只有在西格莉德身边,才能维持正常。或许,这就是不幸的韦斯特家族当下得到的补偿?
……
黑色浸染一切的噩梦,在艾米莉亚的心境世界里,又恢复成纯净的白色,让她重获安宁。
此刻,艾米莉亚依偎在祖父怀里,白嫩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对方领口的丝巾,小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比尔格已经没事了,伯爵大人。”西格莉德提裙,优雅地屈膝蹲在老人面前,姿态恬静,声音轻柔。
梅尔文伯爵轻轻调整了一下孙女的位置,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目光落在面前毕恭毕敬的金发女子身上:“比尔格这些天,其实表现得比我想象的要好……这都是你的付出,西格莉德,他在你的身边,才像个正常人。”
“都是圣主的庇佑……”西格莉德没有抬头。
“孩子,以后你会非常辛苦,比尔格需要你寸步不离的陪伴……作为回报,我会尽可能帮助你的弟弟莱茵哈德。”老伯爵露出一抹温情的笑容,布满褶皱的脸也越发柔和。
西格莉德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