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敕令之二十,无婚之规:亚女不可魅惑他人,不可放纵情欲,不可婚配,当以独身自爱为戒,以免罪心恶欲腐蚀他人。」
在现如今的教会亚女敕令序列中,无婚之规虽然排在最后一位,却是最初颁布的版本。
生而为人,从肉身到灵魂的情欲,始终是无法回避的人性本能,也恰恰是亚女身心扭曲后,所面临的最深的灵魂拷问与残酷打压的焦点。
亚女的美丽身躯与青春常驻,本身就充满着邪恶的诱惑,是黑域在光明世界最大的恶意与污染源投影。更是人们对其滋生恐惧、嫉妒、排斥与反感的情绪根源。
全能的苏拉明见一切,但普通人却永远无法窥知那被规训多年的、卑微怯懦的女体灵魂深处,究竟潜藏着什么心思。
没人愿意深入亚女群体去体察这些,也使得亚女的心灵世界,永远成为令人避之不及的谜题——一句天生的不洁与罪孽,就覆盖了一切。
无论是教会还是历代帝国皇帝,对亚女群体更多采取的是界限分明的严苛管束,只要她们循规蹈矩,她们的真实想法无人关心。
可一旦逾越界限,妄想闯入普通人的世界,那等待她们的,便只有绞索与剑刃——尤其在邪恶巫女布丽吉特事件之后,无婚之规便成为亚女不可触碰的绝对禁忌之一。
……
……
随着更多工匠的加入,芬恩的新礼拜堂终于可以开工了。黎明依然被黑暗覆盖,卡瑞尔就已经起床前去帮忙,只剩下乌尔苏娜仍在沉睡。
持续三天的洗罪忏悔,以及不愿让他人得知的精神煎熬,让乌尔苏娜疲惫的身心至今未能完全复原。加之昨夜与卡瑞尔交谈至深夜,乌尔苏娜破天荒地睡过了头。
当她睁开双眼坐起身时,下意识地侧头凝望着身旁的木墙,若有所思。
昨夜与卡瑞尔交流,乌尔苏娜对周遭环境的心渊感应并未迟钝。当亚尔娜在门外徘徊踌躇时,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敌意。不过,这种敌意并非源于邪恶,而更像是积压的怨怼、失落与伤心发酵后的产物,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
敲门声响起,乌尔苏娜迅速抓过一旁的外套,遮掩住只穿着内衫的上身。
“乌尔苏娜大人,您的斗篷我缝补好了。”
亚尔娜面无表情地将折叠整齐的提灯人斗篷放在床头,目光却悄悄垂落,打量着乌尔苏娜那头漂亮的金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前,亚尔娜对乌尔苏娜的称呼前缀还是“小姐”,如今已悄然换成了更契合对方提灯人身份的“大人”。这微妙的称谓转变,让乌尔苏娜不禁微微侧目。
亚尔娜比伊娜更漂亮,其实不止她一人,卡瑞尔、达格妮,以及那七十多位亚女都是如此。这种美丽是如此的不合常理,仿佛由来自深渊的无形画笔所勾勒——或许,这正是普通人在惊艳过后,又莫名感到荒诞和恐惧的原因。
乌尔苏娜翻阅过不少神秘学典籍,但以前对亚女并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趣,毕竟那只是一种极为邪恶的腐化病。
唯有这些日子和一堆亚女相处久了,她才逐渐体会到那些年轻美貌的躯体里,沉淀着远超其年龄的复杂与沉重气息。
即使没有那一双双异于常人的幽绿色眼瞳,任何人只要多看上几眼,都难免会生出奇特的不适感。
大概,在旁人眼中,我也是如此吧……乌尔苏娜抬起头,对着亚尔娜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身为成年人,她早已觉察到亚尔娜那生硬恭敬的语气之下,潜藏着什么样的幼稚对抗心理。
“早餐准备好了,等会儿达格妮会给您送来……那个,乌尔苏娜大人,您昨晚……是和卡瑞尔小姐一起睡的吗……”
临出门,亚尔娜鼓起勇气,又回头问了一句。
乌尔苏娜摇摇头,伸手指向角落里铺着的地垫——卡瑞尔体贴地将床铺让给了她,自己则在地垫上将就了一夜。
孤独、卑微、懦弱,或许再加上一点点自暴自弃,便能酝酿出如此尖锐激烈的内心吗?
自生命被扭曲的那一刻起,亚女便已失去了一切。在年复一年的规训中,身心被麻木与绝望填满。然而,支撑亚女身心的不能永远是严寒,总该有那么一丝微弱的温度需要存在。
原来这孩子的敌意是这样来的……看来她对卡瑞尔,是有感情的啊……这就是亚女那独特而封闭的灵魂世界吗……
在亚尔娜的脸上,乌尔苏娜看到了一丝微妙的玄机,心里暗暗一惊。
“对不起,乌尔苏娜……乌尔苏娜大人,请您就当我是小孩子吧,我绝没有冒犯您和卡瑞尔小姐的意思……”
亚尔娜涨红了脸,倒退出房门,深吸一口气,又深深鞠了一躬。
……
……
今天依然是无雪天,黑霜之月徒有其名。
村外山坡上的巨果莓灌木丛,已缀满了诱人的红色浆果。施加了化肥魔药、硝石和鸟粪石的果林,红艳艳一片,比往年更加赏心悦目。
成年男人仍在忙于开垦新的耕地,采收巨果莓的重担,便落在了老人、妇女和孩童的肩上。近两百人举着火把涌上山坡,一袋袋巨果莓陆续运出。
唯一的遗憾,没有经受霜冻的巨果莓,品相会差上不少,采收麻烦,也不易储存。但在这个吃饱肚子都必须看运气的年月,冰莓村的人们无法奢求更多,毕竟这里享受的圣主眷顾已经让人眼花缭乱。
老人们惆怅了,本就被蔓菁塞满、空间捉襟见肘的库房,这下又将面临难题。
十公顷的巨果莓,产量再创新高,每公顷超过了八千公斤,是去年的整整一倍!如此丰硕的果实,不能及时采收的话,烂掉的每一颗都会让人伤心。
大人们不再阻止孩子们偷吃,甚至还鼓励,一张张欢快的小嘴全被染得红彤彤的。
另一头,芬恩助祭正领着工匠们进行修建礼拜堂前的圣所祷告——任何教会建筑,开工前的祝祷仪式都不可或缺。
冰莓村,不,应该是冰莓镇了,新的礼拜堂,将在原有祈祷屋的旧址上推倒重建。
尽管芬恩一直不占劳动力为由不断拖延工期,但雷娜特考虑到冰莓镇初立,而且未来必然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兴建一座新的教会礼拜堂就是当务之急——不同的人心,总要有相同的共鸣去维系。
老旧的祈祷屋前,芬恩跪在一块打磨平整的条石上,神情肃穆。他身后,十几名木匠、石匠齐齐跪地,各自在胸前划出三角圣礼。
达格妮也溜过来看热闹了,她缩在一大堆原木建材的阴影里,眼巴巴地望着芬恩助祭领着众人又唱又念。
「苏拉所见,银镜楔入冻土,此物所在,必让世上罪恶无所遁形。
额头的汗与掌心的血,都是拥抱圣意的活祭。
苏拉所见,落下的石条铺就您圣座的台阶,此墙立处,即是圣意所在。
磨出血茧的脚底为您丈量地上之国,终将撑起您俯瞰世人的高台。
苏拉所见,铁锤迸射的金星,那是淬炼灵魂的信仰钢屑。
每颗灼热的银钉,都是禁锢审判黑暗的刑具。
苏拉所见,瓦刀刮削灰浆的每一道锐响,都在砖木间蓄养雷霆之光。
待圣钟响起之时,缠绕的麻绳,必将勒死叛道者的诡辩。
这屹立的圣所啊,将汇聚虔诚的力量,响彻信徒的呐喊:“此地属苏拉,永恒不移!”」
圣祷的吟唱声传入屋内,卡瑞尔正加紧收拾各式祭祀圣器。最后,她小心翼翼地从祭墙上取下木制的苏拉圣像,仔细擦拭干净,放入箱中。
按常理,亚女是不能触碰这些教会用品的,但提灯人却可以,甚至被视为更高层次的虔诚之举。
如今里奇等人已经带着大队亚女前往夜露谷,村里只剩下卡瑞尔与乌尔苏娜两位亚女提灯人,芬恩别无选择。
……
学者之家的窗台边,辛德雷捋着胡须,笑呵呵地俯瞰着喧闹的村庄,频频点头。
根据黑域试验农场传回的消息,最多还有三天,在黑域内进行规模化育种的变异黑麦便将收割。至于失败的普通小麦稳定干涉变异试验,他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夜露谷的黑域试验农场能步入正轨,实现变异黑麦的不间断种植,那整个希尔德马克领都将受益。
当希尔德马克领的山民不再为饥饿而恐惧,大规模开垦黑域对其他的帝国领主而言,将成为无法抗拒的诱惑。届时,就是领主们与教会枢机大主教们去博弈了。
辛德雷忽然笑了,他感觉自己十分幸运。在研究变异黑麦的过程中,竟然还能打开这样的局面。也许,他的名字将会刻在霍贝梅茨白色园林的纪念墙上,甚至还可能拥有一座雕像!
如今,后续的试验方案已经全部移交给亚尔娜,这个好学的亚女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但绝对是最严谨的。
辛德雷觉得自己继续留在冰莓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最多再待一个冬季,他就要返回霍贝梅茨——因为和怀尔德一样,他的肩上同样压着一个亟待解决的重大秘密课题。
村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有人抵达了冰莓村。辛德雷偏头望去,眼中流露出好奇。
黑霜之月,短暂的阳光依旧缺席,所谓的黎明时分和黑夜并无区别。稀疏灯火的光晕下,辛德雷看不太清,唯一能确定的是,出现在村北的两个人绝对不是商人。
“诺拉,诺拉!玛伦回来了!你妹妹玛伦回来了!圣主在上,祂把我们最尊贵的孩子召唤回来了!”
村里的寡妇冲进了商人旅馆,对着正在清洁楼道的诺拉大声呼喊。
诺拉微微一怔,茫然地咀嚼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十几秒后,那双浑浊迷离的眼睛,才渐渐亮了起来。
“哦,玛伦,对,我的妹妹玛伦……”
她慌忙丢开手中的扫帚冲下楼,片刻后又跑了回来,从房中抱起自己仅三个月大的女儿——妹妹回来了,诺拉一时手足无措,又欣喜若狂。
……
……
“玛伦小姐,这里就是冰莓村?住在这里的人可不少,更像是个小镇……圣主啊,把这么多人安置在黑雾之障的边缘,可不是什么好事……”
拉格茜尔勒紧了缰绳,望着山谷中灯火摇曳的村落,颇感意外。或者说,她此刻也有些心乱——怀尔德大教授在霍贝梅茨的言语,让她几乎纠结了一路。
对于首领的安排,拉格茜尔可不敢有什么异议,但偏偏此地有一位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存在,让她隐隐感到一种人为的刻意安排。
“咕~~~”
无月的夜空中,传来雪鸮清亮的鸣叫。拉格茜尔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无法回避。那位说一不二的首领,已经注意到她的到来。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那么多人……”
玛伦也有些吃惊,才离开一年多,曾经的家乡就大变了样,一度让她以为走错了地方。
少女跳下马,冲向了夜色下的村庄,速度之快,让拉格茜尔都有些吃惊。现在她相信了,玛伦确实是冰莓村本地人。只是希望,她的审判庭监察修士身份,不会吓着家乡的老实人。
……
玛伦在奔跑,斗篷在寒风中翻飞。她急切地四处张望,搜寻着那个想要见到的身影。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村子就大变了样。新辟的道路,新起的房屋,新垦的耕地,还有陌生的人群。这变化之大,在玛伦十几年的单调记忆里,简直天翻地覆。
村广场的钟楼,响起了只有节庆日才有的特殊韵律钟声,寒冷的村子,被惊动了。
玛伦停住脚,仰头望去。钟楼之上,金黄的风灯光晕里,探出了一张精致美丽的脸。那双幽绿色的眼眸,正笑盈盈的凝望着她。那头逐渐长长的黑色短发,在风中轻轻拂动。
卡瑞尔没有挥手,也未呼唤对方的名字。昏黄的光影牵引着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钟楼下少女的脸上——她不知现在该说什么,只是维持着那份矜持而平静的笑意,心口却擂鼓般跳得厉害。
“卡瑞……”
玛伦掀开头罩,露出亚麻色的双辫长发,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哦!玛伦!我的玛伦啊!”
远处,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正踉踉跄跄地一路跑来。
另一个方向,那身熟悉的修士袍轮廓,正不紧不慢地缓缓走近。
仁慈的圣主啊,这就是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的心所在的地方……少女跪了下来,指尖在胸前划出三角圣礼。
她抬起头,对着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人,绽开了一个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