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时间已滑过了一年多。依然是村北山坡的那片小树林,卡瑞尔和玛伦避开了旁人,并肩坐在那棵老树下。
那时的卡瑞尔,还叫卡瑞,是黑发的神眷之子,冰莓村的希望。
那时的玛伦,还只是个在提灯人试炼临近前纠结不安的乡下姑娘,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对与卡瑞的关系胡思乱想、羞涩难当。
昔日懵懂依偎的少年男女,如今却化作两位并排而坐、拘谨不安的少女。
预想中的热烈重逢并未出现,气氛显得有些沉闷。流淌在两人间的尴尬,远不如书信里那一行行轻松雀跃、似乎永远不舍得写完的亲近与信任。
“审判庭……温特霍尔姆……”
卡瑞尔万万没想到,玛伦成为了审判庭温特霍尔姆分部的监察修士,而她的上一封信,却还傻乎乎地寄往了弗罗斯特修道院的旧址。
侧头看去,玛伦一身普通的狩猎装和斗篷,别说是审判庭那刺目的天平徽章,就是提灯人徽章都刻意隐去了。玛伦,仿佛还是曾经那个认真要强、又单纯腼腆的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卡瑞尔的脑海里,又出现被审判庭拘押、并最终走向刑场的莉丝。她的呼吸略微乱了些,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拼命驱赶着那些早已伤心过无数次的画面。
“你都三阶了啊……居然连提姆都成了提灯人……千面人吗?他的妈妈……会不会很痛苦?”
玛伦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她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多时间,卡瑞尔居然晋升到了三阶,甚至现在已经无限接近四阶。至于那个小时候总喜欢强行往卡瑞尔身边凑的小伙伴,今年也成为了提灯人,还是让人纠结的千面人。
玛伦悄悄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卡瑞尔:黑色短发的少女低垂着头,幽绿色的眼瞳在侧影中若隐若现。
玛伦有些恍惚,旧日的碎片与现实在不断重合、分离。
“那个,卡瑞尔……我这样叫你,你不会生气吧?”
玛伦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胸前的马尾辫梢,小心翼翼地说着,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些。
教义中说,完成洗罪仪式的亚女,便是在圣主的怜悯下与过去告别了,余生当以虔诚与忏悔洗刷不洁,感恩圣主的不离不弃——玛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接受了这套说辞,她担心使用卡瑞尔这个新名,是否会触乱卡瑞尔的心绪。
“大家都这样叫我,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如此称呼。”卡瑞尔不以为然地笑了,轻轻摇头,“我是提灯人,其实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一问一答,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地短暂触碰在一起,旋即又飞快地各自移开。
提灯人的身份,对旁人或许是值得大谈特谈的话题,但对卡瑞尔和玛伦而言,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残忍——无论是愚者还是阴影旅者,都不过是黑域混沌力量法则下的祭品,其间的幸或不幸,早已模糊。
两个少女之间,出现了成年人才会有的默契,绝口不提彼此的提灯人代价。大概,这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各自经历了一场悲伤与挫折后,成长出的共性。
“卡瑞尔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亚尔娜和达格妮的身影出现,两人手中各提着一个篮子,里面盛满了精心准备的食物。
亚尔娜在村里多少听过一些关于玛伦的事情。此刻,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提起裙摆,对着玛伦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蹲身礼:“尊敬的提灯人大人,埃尔德劳恩的亚尔娜向您致意。”
达格妮也慌忙跟着行礼:“玛伦大人,我叫达格妮,我来自索恩维克……”
对于卡瑞尔身边不断出现的提灯人,达格妮都有些麻木了。
“索恩维克?”玛伦微微一怔,扶着身旁粗糙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未成年的亚女身上,玛伦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从索恩维克出发、执着地四处寻找失踪同伴的茱莉亚的身影。
幽绿色的眼眸,美丽精致的面庞,玲珑有致的少女身姿……达格妮的形象,渐渐与玛伦记忆深处某些模糊而痛苦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一丝刺痛猛然扎入脑海深处,玛伦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无论她如何抗拒,那些她极力想要封存的画面,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再也无法阻挡。
温特霍尔姆大教堂阴冷地窖里封藏的亚女尸体,金钟酒馆那藏污纳垢的地下室里,一张张在癫狂中堕落扭曲的面具……地下室里,那些麻木、沉沦、丑陋的画面,瞬间填满了玛伦的整个视野。
耳畔,是索菲娅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是斯坦恩主教极度惊悚与无耻的哀求声,是那些躲藏在面具后的体面人一声声邪恶刺耳的狂笑……
玛伦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猩红,眼前两名陌生的亚女,仿佛正浸没在无边无际的血泊之中——那些以苏拉之名进行的审判与杀戮,就如鲜红刺目的灵魂污染,再多的虔诚祷告,也无法将其消融抹去。
“玛伦?”
卡瑞尔敏锐地察觉到身边少女有些不正常,不光脸色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紊乱,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动。她心中一惊,立刻伸手扶住了玛伦的胳膊,眼中满是困惑与担忧。
“啊!”
玛伦一个急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卡瑞尔,仿佛抓住了唯一能将自己从地狱中救出的绳索。
“亚尔娜,来帮帮忙……”
卡瑞尔的双臂被玛伦紧紧禁锢住,动弹不得,只好向同样惊呆的亚尔娜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玛伦嘶声哭喊着,脑袋深深埋在卡瑞尔的颈侧,拼命地摩挲、摇摆,像是要驱散那些恐怖的幻影。
亚尔娜下意识地后退了两小步,嘴唇抿紧,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紧紧相拥的卡瑞尔和玛伦,心底某块地方,似乎又黯然地塌陷了一角。
……
……
村长雷娜特成为了伯爵大人最器重的女勋爵、礼拜堂正式动工、黑域试验农场那里即将收获、玛伦的回来了……冰莓村被这接二连三的好事陶醉了。
虽然村民们并不认识拉格茜尔,但有了“不少世面”的冰莓镇守备队长多鲁,依然在村广场办起了篝火晚会,招待来自远方的陌生提灯人。
又一个黑发的神眷之子出现,冰莓村的人颇为震撼,也为自家的村子能吸引来如此之多的提灯人而莫名骄傲。
玛伦和卡瑞尔都没有参加,也没人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脸上隐隐带着几丝遗憾。
拉格茜尔与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距离,只是和玛伦的姐姐诺拉坐到了一起,旁观这些质朴、直爽而愚昧的村民,并旁敲侧击地打听玛伦和卡瑞尔的过往。
当听说两人都是去年同时成为提灯人的时候,拉格茜尔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
她很难想象,一个每年只有几个人参加提灯人试炼的村子,居然能同时诞生两名提灯人,这个概率,谁要是敢否认是苏拉的眷顾,简直就应该烧死。
至于那个传说的父亲,拉格茜尔还没有打算去看,而且对方似乎也在躲避着她,不愿意露面。
篝火晚会的食物是如此的丰盛——小麦和黑麦烘焙的混麦面包,取代了粗麦面包;红菜根乳酪浓汤,取代了盐水煮蔓菁;添加了蜂蜜的巨果莓果酱,取代了齁咸的酱菜拌料;至于油汪汪的烤熏肉和熏肠,更是让人产生一种冰莓村过了今晚就不打算过日子的错觉。
看到多鲁那并非伪装出的大方和豪爽,拉格茜尔有些震撼——这里的人怎么就生活宽裕到了这种程度?
在她的认知里,希尔德马克领可是帝国有名的穷乡僻壤,一旦大雪封山进入冬季,为了节省食物,那是恨不得树皮都要煮上一锅的地方。
拉格茜尔谢绝了多鲁递来的巨果莓酒,把目光转向了雷娜特家的方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就在不久前,她看到自家的首领进去了。
自己忙碌了几个月,结果到了冰莓村,亚尔薇特居然不首先接见自己,反而和那位看起来就跟幼女一样的女执政官走到了一起,让拉格茜尔有些不舒服。
多鲁唱歌了,四周的村民也开始了鬼哭狼嚎,拉格茜尔抱起了诺拉手里的女婴,然后笑盈盈地在对方的小额头上画出三角圣礼——女儿得到神眷之子的祝福,诺拉激动的差点哭出来。
……
当听说卡瑞尔幼时的同伴回来后,乌尔苏娜悄然离开了雷娜特家,主动赶往了夜露谷。
肥胖的雪鸮,蹲在窗棱上发呆,亚尔薇特和雷娜特,两个身份特殊的女人,对坐在餐桌两侧。前者云淡风轻,后者眉头紧皱。
亚尔薇特捧着松针茶,轻轻品尝,语气十分平静:“如果你们不介意在永夜之月进入黑域,等鹰堡把最后一批物资运来,猎捕痴愚之母的行动就开始。”
“卡瑞尔……真得和那头痴愚之母达成灵魂共鸣了?”
雷娜特呆呆地看着桌面,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落空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与混沌系的黑域生物形成灵魂共鸣,不光能带来超越资质的成长,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沉沦,死在这个上面的提灯人,历史上并不少。
“卡瑞尔身上的混沌诅咒,已经让她形成了自己的混沌自洽,这才是最危险的……真实和虚妄,她必须面对,才能真正接纳,并迈过命运的槛……”
亚尔薇特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台边,望着南方的群山阴影轮廓,嘴角的神秘笑意中,多了一丝无奈。
雷娜特走到牧羊人王者的背后,单膝跪地,咬着嘴唇,双肩微微颤抖:“亚尔薇特大人,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保证——卡瑞尔成为七阶的王者,就可以摆脱她的命运束缚吗?”
「提灯人是苏拉选中的勇士,祂的眷顾,其实并非在一阶的起点,而是留在了超凡脱俗的终途,七阶才是真正伟大的开始。」——雷娜特一直记得流传了百年的提灯人名言、那位编撰《阿托斯之书》的莱夫说过的话。
亚尔薇特回过身,看了看这个在母爱中已经无法自拔的幼女勋爵,微微摇头:“雷娜特,你也是提灯人,你应该清楚,七阶的王者,确实会带来新生,但也会迎来新的负担,从没有不劳而获的眷顾。
“痴愚之母是黑域最神奇的、也是最可怕的存在,可以让任何提灯人为之疯狂,但如果借卡瑞尔的手去捕获,可能又是另一种悲剧……你,或者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卡瑞尔的眼里,那个与之灵魂共鸣的痴愚之母,到底是什么形象了……”
亚尔薇特蹲在了雷娜特面前,手摸到了对方的头上,笑容收敛,语气低沉:“解脱还是放任,是现在的你必须考虑的事……雷娜特,做个决定吧,是让卡瑞尔清醒回归真实,还是保持原样。如果是后者,我可以说服那位伯爵,以及里奇他们,做出放弃。”
归回真实,就等于打破了灵魂共鸣,也许会迎来可怕的反噬。但如果放任不管,卡瑞尔一旦彻底沉沦下去,那结果同样无法预测……雷娜特抖得更厉害了,茫然无措地看着牧羊人王者的脸。
一向头脑清明的雷娜特,如今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让亚尔薇特暗暗叹气。
“让我再想想吧,但是,任何人都不准去威胁卡瑞尔!”
足足沉默了好几分钟,雷娜特咬了下牙,慢慢站了起来,眼里露出噬人的凶光。
亚尔薇特抬头看了看二楼的方向,轻轻拍了下雷娜特的肩膀,转身而去。
……
推开二楼的卧房,只见玛伦正搂着卡瑞尔的胳膊,面对面蜷缩在床上,两人睡得都很安静。
从中午开始,玛伦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死死抱着卡瑞尔不放,几乎寸步不离。直到亚尔薇特带来了温特霍尔姆的真相,雷娜特不得不对这个刚加入审判庭的少女报以深深的同情。
大概,雷娜特穷极一生的想象力,也无法还原发生在温特霍尔姆地下酒场的那场最肮脏、最阴暗也是最耸人听闻的罪恶之事。
雷娜特忽然有些绝望——如果这个世界,要靠着这样的教会和贵族去抗争黑域,那所谓的光明复兴,只能是一场无比荒诞的残忍闹剧,剩下的美好、纯洁与善良,都显得那么卑微和渺小。
也许人类走到这个地步,就是苏拉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最失望、也是最无情的审判吧?
“嗯……妈妈?”
床上,卡瑞尔的手酸了,除了身边腻着自己的沉睡少女,房间里还多了个人——雷娜特正坐在角落的书桌前,静静地看着自己。
雷娜特的手指在嘴唇边比划了个手势,微微一笑:“别吵醒玛伦了,你们继续睡吧。”
“妈妈,明天我想带玛伦去夜露谷,看看夜露村,还有我们的黑域试验农场。”卡瑞尔将玛伦的手轻轻放到一边,还有些不好意思。
“嗯,可以,玛伦一定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多陪陪她,不要去打听……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也是受到苏拉祝福的勇敢提灯人,让她自己去战胜内心的阴霾吧。”
雷娜特站了起来,走到床边,踮起脚,分别亲吻了卡瑞尔和玛伦。
不,我还有卡瑞尔,还有这里的所有人,明见一切的苏拉,不会把所有的善良和无辜,都混入罪恶去陪葬……
……
雷娜特仅仅披了件单薄的斗篷就出门了。
黑霜之月,即使今年有些不同寻常,那也是寒冷的冬季,一阵夜风吹过,雷娜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村广场上的篝火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兴奋后的人们再次进入了梦乡,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那丝丝烟火和食物混合的味道。
准备扩建成礼拜堂的祈祷屋,已经拆掉了屋顶和一面墙。那面目全非的屋内,已经看不到圣烛的金光和慈眉善目的木制圣像,只剩下一种无法述说的寂寥。
雷娜特走进屋内,环视一圈,跪在中央,然后抬头望着屋外幽暗的夜幕,双手合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永眠的苏拉啊,请原谅我的惊扰,聆听我的哀祷。
抽去我的肋骨,编成篱笆,围住女儿嬉戏的羊尾绳。
剪下我的长发,织成布袋,装下儿子调皮的胡桃弓。
当寒风吹进木窗,愿我的双臂挡下所有侵蚀童谣的雪,在掌心里融成蜜浆。
当黑暗漫过山岗,愿我的后背化为阻挡的屏障,好让枕畔的布偶沾不到半点厄运的尘霜。
当饥荒在门外磨牙,愿我的骨肉熬成鲜甜的汤,只是一勺,便能装满孩子的餐房。
当皱纹吞噬我的容颜,镜中再也不映出脸上的慈爱,我的心依然会绽开微笑,宛如最初的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