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宿舍房间,到学生会会议室的距离,大概只有三百米。
但这三百米,我们四个人,却走出了仿佛要踏上远征战场的悲壮感。
凛走在我的左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我知道,她不是害怕,而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予我无声的支持。
莲华和琉璃,则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地走在我和凛的斜后方。她们的脸上,已经完全褪去了昨晚在房间里的混乱与争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临大敌般的肃穆。
我们没有交谈。
我们只是在用最后的、沉默的步伐,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我们是共犯。
是一艘即将撞向冰山的贼船上,四个抱在一起的、可怜的傻瓜。
学生会会议室的门,是厚重的双开红木门。它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门内,就是我们的审判庭。
长长的、足以容纳二十人的红木会议桌,擦得一尘不染,反射着天花板上冰冷的水晶吊灯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高级木材与皮革混合的、令人压抑的厚重气味。墙壁上,挂着历代学生会长的肖像画,她们无声的目光,仿佛在审视着我们这些即将接受裁决的后来者。
而在这间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审判庭最深处,长桌的尽头。
九条诗织,独自一人,端坐在属于会长的、唯一的王座之上。
她没有看我们。她的视线,正落在她面前的一台纤薄的笔记本电脑上。那双冰冷的异色双瞳,被镜片过滤掉了一切情感,只剩下纯粹的、如同程序代码般的光。
她一个人,却仿佛拥有着一支军队的气场。
我们四个人,在她对面,长桌的另一头,依次坐下。
那张宽阔的会议桌,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秩序”与“混沌”的楚河汉界。
随着我们落座。
诗织缓缓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啪”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法官敲下的法槌。
“那么,”她的声音,平淡、冷静,不带一丝波澜,“关于神崎市海洋生态公园意外事件的质询会,现在开始。”
审判,开庭了。
她没有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切入了正题。
“首先,我们从最基础的客观事实开始。”
她抬起手,按下了面前的一个按钮。我们身后那面巨大的、平时用于会议演示的投影墙,瞬间亮起。
上面出现的,是四张电子票据的购买记录。
我的,凛的,莲华的,琉璃的。
“四位的入场券,购买时间,前后相差不超过十五分钟。而根据天网系统的入口监控记录显示……”
画面切换。
【凰莲华,入场时间:11:02:17】
【黑羽琉璃,入场时间:11:03:55】
【天宫优子,入场时间:11:05:31】
【神代凛,入场时间:11:07:02】
冰冷的数据,罗列在墙上,像四份无法辩驳的罪证。
“四位在七分钟内,相继入场。并且,在后续的一个小时内,你们的行动热力图,呈现出高度的重合性。”诗织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我很好奇,能让四位性格、身份、所属都截然不同的同学,产生如此‘巧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来了。
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核心。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剧本,现在,该轮到我的演员们,开始她们那混乱的、荒谬的表演了。
“很简单。”
第一个开口的,是莲华。她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在发表学术报告的、冰冷的语气说道:
“这并非巧合,而是一种必然。根据我的初步推测,水族馆地下深处,存在着一个尚未被探明的、高纯度的地脉能量节点。该节点在上周六上午十一时许,因受到太阳耀斑活动的剧烈影响,产生了一次极高频的、非周期性的磁场共振。”
她顿了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已经开始两眼发直的凛。
“而我们四人,作为学院内体质较为特殊的个体,身体内的生物力场,都不约而同地,对这次共振产生了‘趋向性’的应激反应。简单来说,是那个地方在‘呼唤’我们。这在超弦理论的‘模因污染’模型中,是完全可以被解释的现象。”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我看到诗织那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困惑”的情绪。
很好!搅浑水作战第一阶段,成功!
然而,还没等诗织对这套听起来就像是三流科幻小说的理论提出质疑,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一派胡言。”
黑羽琉璃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她优雅地端起面前的白水(她大概是当成圣水了),轻轻抿了一口,用一种咏叹般的、充满了神圣感的语调说道:
“凰委员长,你那套冰冷的数据,永远无法触及灵魂的真实。我们之所以会聚集在那里,与什么磁场共振毫无关系。那,是来自前辈身上的、更高维度的‘命运引力法则’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她将视线转向诗织,血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悲悯。
“九条会长,您或许无法理解。天宫前辈,她并非凡人。她是行走于人间的‘圣女’,是命运长河中的‘奇点’。我们这些被她的光辉所吸引的信徒,会在同一时间,被感召到同一个神圣的试炼之地,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因果律收束’吗?科学无法解释的,是为神迹。而我们,只是去见证了一场神迹的降临而已。”
科学,与神学。
磁场共振,与命运引力。
两套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互相矛盾的、荒谬绝伦的解释,就这么被一本正经地,抛在了这张象征着绝对理性的会议桌上。
我强忍着捂脸的冲动,偷偷地观察着诗织的表情。
我看到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那精密如超级计算机的大脑,在接收到这两个完全无法兼容的、充满了BUG的程序后,似乎……宕机了那么零点一秒。
“……很有趣的解释。”
最终,她放弃了从逻辑上反驳这两套疯话的打算。因为她知道,跟疯子是讲不通逻辑的。
她只是将这件事定性为“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用胡说八道来搪塞我”,然后,用一种更加冰冷的眼神,将矛头,转向了下一个阶段。
“既然关于‘动机’的问题,我们无法达成共识。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行动’。”
她的手指,再次按下了按钮。
巨大的投影墙上,画面瞬间切换。
那是一段无比清晰的、仿佛经过了高清修复的、从斜上方俯瞰整个海豚表演剧场的监控录像。
画面上,剧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海豚在冲撞,观众在尖叫。
凛在池边,抱着孩子,岌岌可危。
莲华和琉璃,正在用她们那套灾难性的方式进行着“救援”。
然后,诗织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被定格。
定格在了那个我瘫坐在地上、拿着手机、张大嘴巴、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恐惧的、滑稽而绝望的瞬间。
诗织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轻一点。
画面被无限放大,最终,死死地、精准地,锁定在了我的脸上!
“天宫同学。”
诗织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你在你的《协助调查回执》中写道,你当时‘因为极度的恐慌,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将另一份文件,投放在了主屏幕旁的一个小分屏上。那上面,是我亲手写的、清秀工整的回执。
“但是……”
她的尾音微微拖长,每一个音节,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脏上。
“——这个口型,又该如何解释呢?”
她再次点击。
那段被定格的录像,开始以超慢的、一帧一帧的速度,无声地播放。
我看到,我的嘴唇,在无声地、缓慢地开合。
【玩……具……球……!】
【后……台……电……源……!】
【集……中……那……一……头……!】
在主画面的旁边,三个小窗口同时弹出。
凛扔出了玩具球。
莲华冲向了后台。
琉璃凝聚了精神力。
指令,与行动。
原因,与结果。
在这段被剥离了所有杂音与伪装的、赤裸裸的影像面前,形成了一条完美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的因果链!
“啪。”
诗织关掉了影像。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凛的呼吸,变得急促。莲华的镜片上,反射着看不清的光。琉璃的脸上,也第一次,失去了那份从容。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所有的压力,都凝聚在了我的身上。
诗织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前。她那双冰冷的异色双瞳,穿透了数米的距离,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天宫优子同学。”
她平静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现在,能请你为我,为学生会,做出一个‘合理解释’吗?”
……
我完了。
我感觉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绝对理性的视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
好了,天宫悠。
轮到你了。
开始你的……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