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彻骨的冰冷。
当九条诗织用那不带一丝情感的语调，念出“合理解释”这四个字时，我感觉自己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坠入了一片死寂的、没有光芒的深海。
完了。
我的大脑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无力地回响。
证据确凿。逻辑闭环。
她甚至不需要任何推测，只是将客观存在的事实——我的口型，与另外三人的行动，像拼图一样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幅足以将我钉死在“主谋”这根耻辱柱上的、完美的画卷。
我完了。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指尖甚至开始微微发麻。身旁的凛、莲华和琉璃，她们的呼吸也几乎停滞了。我能感觉到她们投向我的、充满了担忧与恐惧的视线。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脑在疯狂运转，却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逃生的出路。我那套“因为极度恐慌而胡言乱语”的剧本，在这段铁证如山的录像面前，显得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诗织没有催促我。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用那双冰冷的异色瞳，无声地审视着我。她在等我崩溃，等我主动撕下所有的伪装，等我在这绝对的、理性的铁壁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
不能……认输。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从那片冰冷的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
我抬起头，迎上她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视线。
“九条会长，”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极限的压力而产生的嘶哑，“您说的没错，那确实是……我喊的。”
我承认了。
但我承认的，不是“指挥”，而是“呼喊”。
“但是，那并非什么‘指令’。”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无辜，更加恐慌，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当时那种情况……我……我真的吓坏了！我看到凛有危险，我什么都想不了，只能把我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词语，都毫无逻辑地、大声地喊出来而已！”
“我喊了‘玩具球’，也喊了‘水枪’！我喊了‘快跑’，也喊了‘危险’！我喊了‘后台’，也喊了‘救命’！我只是……我只是一个被吓傻了的、什么都做不到的普通学生啊！”
说到最后，我的眼眶甚至都微微泛红。
这不是演技。
这一刻的恐惧与无助，是真实的。
“是、是的！”一旁的凛，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猛地站起身，用她那充满真诚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为我辩护，“优子当时……她当时真的吓坏了！她的脸比纸还白，全身都在发抖！她只是想救我，所以才……才胡言乱语的！我们能化解危机，只是……只是运气好而已！”
凛的眼神，是那么的真挚。她的话语，是那么的恳切。
因为，在她看来，这就是“真相”。
然而，这套建立在“情感”与“恐慌”之上的最终防线，在九条诗织面前，脆弱得如同窗户纸。
“运气好？”
诗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她伸出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轻一点。
一份全新的文件，出现在了投影墙上。那是一份格式标准、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图表的……心理侧写报告。
“神代同学，我很佩服你的善良。但是，你的证词，与事实不符。”
诗织的目光，越过了凛，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再次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这是由学院心理辅导室的专家，连夜为天宫同学出具的深度心理侧写报告。”
“报告显示，天宫同学在面对极端压力和突发危机时，其应激反应模式，倾向于‘认知过载’导致的‘暂时性僵直’，通俗点说，就是‘吓傻了’。她的身体，会因为大脑无法处理庞大的信息流而陷入短暂的僵硬，而绝非是像录像中那样，进行大幅度的、连续性的肢体动作与发声。”
她顿了顿，抛出了那句真正的、足以将我们彻底击溃的绝杀。
“更重要的是，专家指出，在那种分贝高达一百二十分的嘈杂环境下，要通过唇语，实现录像中那种分秒不差的、无比精准的战术配合，从生理学和信息传递学的角度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她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激光，依次扫过我们四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
“第一，你们身上，佩戴了某种可以无视物理噪音干扰的、军用级别的微型通讯设备。”
“第二……”
她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玩味的、仿佛在探讨什么科幻小说情节般的语调。
“……你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了现有科学常识的，‘心电感应’。”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凛、莲华、琉璃，她们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绝望。
完了。
我们所有的谎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表演，都被她用一份冰冷的、理性的、科学的报告，彻底碾得粉碎。
“当然，”诗织靠回到椅背上，用一种宣告胜利的、优雅的姿态，缓缓说道，“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性。”
她抬起手，将另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这是由我签署的、并已获得理事会批准的特别搜查令。现在，我将命令风纪委员，对你们四位的人身，以及所有随身物品，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如果找到了通讯设备，那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胜利者般的微笑。
“当然，如果找不到……那么，我也只能被迫接受那个荒谬的、无法用逻辑解释的、‘心电感应’的结论了。”
她的话，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将我们最后的希望，砸得粉碎。
我们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莲华的镜片上，第一次失去了光芒。琉璃那双血色的眼眸，也暗淡了下去。而凛，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颤抖的力度，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就在这片名为“绝望”的、死寂的深渊之中。
就在我的理智即将彻底崩断的前一秒。
我……笑了。
那是一声很轻的、自暴自棄的、仿佛已经放弃了一切的笑声。
“呵呵……”
所有人都愣住了。凛、莲华、琉璃，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而诗织那胜利者般的微笑，也第一次，僵在了脸上。
我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她那双冰冷的异色双瞳，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疯狂与决绝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九条会长……你猜对了。”
“我们用的，就是心电感应。”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你说什么？”诗织的眉头，第一次，深深地皱了起来。
“我说，我们用的，就是心电感应。”我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也更加疯狂，“所以，搜查令是没有用的。你找不到任何证据。”
“……天宫同学，”诗织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故弄玄虚，是无法改变事实的。”
“事实？”我笑了，“事实就是，你用你的‘逻辑’，推导出了一个你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真相’。你赢了，会长。你赢得了逻辑，却输给了现实。”
我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范围内。
“不信的话……”
我看着她那双因震惊而微微收缩的瞳孔，抛出了我那赌上了一切的、最后的战书。
“……你现在，就可以现场出题。”
诗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剧烈动摇。
但她毕竟是九条诗织。是这座学院里，理性的化身。
我的挑衅，彻底点燃了她那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属于强者的好胜心。
“……好。”
她站起身，绕过长长的会议桌，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凑到我的耳边，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冰冷的气声，说出了两个字。
“……学生会。”
然后，她退后一步，重新回到她的王座，用一种审视的、等待着看我如何出丑的眼神，看着我。
“请开始你的‘表演’吧，天宫同学。”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
再见了，平凡的日常。
再见了，正常的逻辑。
从这一秒开始，我将亲手，将我们四个人，彻底推入“超现实”的深渊。
我睁开眼。
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我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第一个，落在了莲华的身上。
莲华浑身一震。她看到了我的眼神。那不是求助，也不是暗示，那是一种……命令。一种在水族馆里，她曾经接收到过的、无法理解、但又必须遵从的指令！
（莲华，你是‘科学’的化身，是‘学习’的象征！）
然后，我的视线，平移到了琉璃的身上。
琉璃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也看懂了。那不是凡人的眼神，那是她的“神”，在向她降下新的“神谕”！
（琉璃，你是‘神学’的信徒，是‘生命’的赞颂者！）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紧紧握着我的手的、凛的身上。
凛没有思考。她只是从我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东西——“信任”。就像小时候，那个男孩在对她说“交给我吧”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神。
（凛，你是将我们所有人‘汇集’在一起的中心！）
学……生……会……
莲华的大脑，在疯狂地进行着信息重组。
琉璃的灵魂，在狂热地接收着神谕解读。
凛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相信优子！
她们三个，在最初的、长达十秒的错愕与呆滞之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
她们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
科学，与神学。
数据，与信仰。
理性，与直觉。
在这一刻，在这间冰冷的审判庭里，在这份名为“守护天宫优子”的、绝对的信任面前，达成了一种超越了语言、超越了逻辑、超越了世间一切常理的……
奇迹般的共鸣！
“——学生会！”
三个截然不同的声线，却在同一个瞬间，异口同声地，喊出了这个答案！
……
……
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看到，九条诗织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丝恐惧的表情。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她的世界，那个由绝对的、冰冷的、完美的逻辑与理性所构筑的世界，在这一刻，被我们这群不讲道理的共犯们，用一种最荒谬、最野蛮、最超现实的方式……
——狠狠地，击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间。
她缓缓地、缓缓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她拿起那份心理侧写报告，又看了一眼我们四个。
最后，她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做出了最终的裁决。
“……证据不足。”
“本次质询……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