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粘稠的糖浆里。
不,不对。
是坠入了极地的冰窟。
当那扇宿舍房门被我亲手打开,当那个本应身在德国的银发少女——雪莉·冯·艾因兹,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门外时,我从学生会长九条诗织那里好不容易才赢回来的、那一点点名为“安心”的温度,就在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了。
而现在,这份安心,已经变成了负数。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她手中的那台平板电脑上。
那块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屏幕,就是我的断头台。上面播放着的,是我毕生难忘的、来自水族馆的地狱影像。
这不是九条诗织拿出的那个版本。
诗织的证据,是基于逻辑的、充满了推测与间接关联的“拼图”。她像一个侦探,试图从无数的碎片中,拼凑出“天宫优子”这个罪犯的轮廓。
而雪莉的证据……
它是“解剖报告”。
画面是4K修复版的,清晰得连我当时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声音被剥离了所有杂音,观众的尖叫、海豚的悲鸣、甚至连凛她们的呼喊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的唇语,被超级计算机精准地解析,转化为一行行冰冷的、如同判决书般的字幕,显示在屏幕下方。
【指令一:神代凛,利用玩具球,吸引领头海豚的注意力,将其诱导至A点位。】
【指令二:凰莲华,放弃物理压制,立刻前往后台控制室,切断总电源。】
【指令三:黑羽琉璃,停止广域精神安抚,将精神力收束为一点,对A点位目标,进行精准冲击。】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在诗织面前,我尚且可以狡辩,可以表演,可以用“恐慌下的胡言乱语”和“超越逻辑的羁绊”这种超现实的理由去冲击她的理性。
但是在这个东西面前,我还能说什么?
我那套引以为傲的、足以骗过所有人的演技,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面前,就像小孩子的涂鸦,被无情地、一层层地刮开,露出了最底下那个名为“天宫悠”的、最核心的、惊慌失措的底色。
“这……这是……”我的嘴唇在颤抖,牙齿在打战,却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脑在疯狂地发出警报,但身体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对了……表演!
我必须表演!用我最擅长的、那套“被吓傻了的无辜少女”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那个我练习了无数遍的、泫然欲泣的、充满了恐惧与委屈的表情,抬起头,迎向雪莉那双毫无波动的灰色眼眸。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只是……只是吓坏了……”
我用上了毕生的演技,每一个颤音,每一个眼神的闪躲,都精准地复刻了之前在审判庭上的表现。
然而……
雪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那双灰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像诗织那样闪过困惑,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怀疑。
她像是在看一块石头,在看一棵树,在看一个……不会说谎的、纯粹的数据集合体。
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平板电脑的侧面轻轻一点。
平板的画面切换,不再是那段地狱录像,而是一张实时更新的、充满了各种复杂曲线和数据的图表。
心率:135 BPM(持续上升)
血压:140/95 mmHg(异常波动)
瞳孔收缩频率:3.7 Hz(显著高于静息状态)
微表情分析:悲伤(伪装),恐惧(真实占比78%),欺骗意图(高亮)……
最后,在屏幕的最下方,一行由无数数据分析后得出的、血红色的结论,无情地跳了出来。
【谎言概率:99.8%】
“……啊。”
我最后的、赖以为生的武器,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粉碎了。
我输了。
和在诗织面前的那种“惨胜”不同。
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连一丝一毫挣扎余地都没有的……完败。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伪装,在“科学”这头冰冷的巨兽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雪莉她不是九条诗织,她不追求什么“程序正义”,她也不需要什么“逻辑推理”。
她只相信“客观事实”。
而我,天宫优子,以及我体内的天宫悠,在这台机器面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无可辩驳的、充满了谎言的“事实”。
一股比面对审判庭时,更加深沉、更加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缓缓没过了我的头顶。
我不再是一个在演戏的“人”。
我只是一个……等待被处理的“实验样本”。
雪莉关掉了平板,用她那双毫无波动的灰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我那张已经惨白如纸的脸。
然后,她用她那一贯的、如同电子合成音般的、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语调,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将我彻底击入深渊的、最后的判词。
“个体名‘天宫优子’。”
“你的‘指挥’,并非基于‘羁绊’这种无法被量化的、非逻辑性的情感概念。”
“而是精准的、高效的、毫无冗余信息的……”
“……战术指令。”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
“根据我的数据库分析,你……是‘同类’。”
同类?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一个倒霉的男高中生而已啊!
“现在,”她向前踏出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范围内,“我代表‘观测者’(Observer)……”
她吐出了那个在终章里让我不寒而栗的组织名称。
“——正式向你,提出合作请求。”
“……合作?”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问道,“什么……合作?”
不是要当场逮捕我,或者把我切片研究吗?
“‘观测者’,是致力于研究、管理,并确保像你这样的‘特异点’(Singularity)能够稳定存在的组织。”雪莉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足以颠覆我世界观的话语,“我们并非要揭发你,而是需要对你的‘价值’,进行一次全面的、可控的评估。”
“评估……我的……价值?”
“肯定。”雪莉点了点头,“所以,这份‘合作请求’,其本质,是一项无法拒绝的‘能力测试任务’。”
无法……拒绝?
“你必须在我的全程监视下,完成组织为你设定的一项任务。”她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如果通过测试,证明了你的价值,组织将为你提供最高级别的庇护,并保守你的全部秘密。”
她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我的胸口,仿佛能看穿我那伪装的女性身份,直达我那颗属于男性的、正在狂跳的心脏。
“……包括,你最核心的那个秘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如果……”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如果我失败……或者,拒绝呢?”
雪莉那双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微微眯起。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威胁,那是一种纯粹的、陈述事实的冰冷。
“如果失败或拒绝,你的所有资料,包括刚才那段影像的完整版,以及一份关于你真实性别的、基于生物信息素的分析报告,将被立刻提交给组织的‘上级处理部门’。”
“至于那个部门会采取何种手段……”
她停顿了一下,用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说出了最恐怖的话。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相关信息。”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我彻底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合作请求”。
这是最后通牒。
是一份来自更高维度的、用冰冷的科技与绝对的实力书写而成的、我根本没有资格拒绝的“传票”。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缓缓地睁开。
眼前,是雪莉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脸。
门外,是刚刚才获得的、与凛她们共同守护的、温暖的日常。
而我的身后,是名为“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还有得选吗?
“……我明白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充满了无力与屈辱的话。
“我……接受。”
新的地狱。
以一种我完全无法反抗的、压倒性的姿态。
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