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尽的、温暖的黑暗中缓缓浮上来的。
没有消毒水的气味,也没有冰冷的金属触感。第一个清晰地被我感官捕捉到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高雅的熏香。像是檀香,又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能让人的心神都为之沉静下来的木质香气。
(这里是……哪里?)
我那因为过度透支而沉重如铅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由一整块平整木料构成的天花板。木纹细腻,呈现出一种经过漫长岁月沉淀后才有的、温润的深棕色。光线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透进来,柔和得像一层薄纱。
我……还活着?
学园祭的舞台……那场混战……为了保护凛而失控的力量……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砸碎的玻璃,在我的脑海中翻涌,每一片都闪烁着危险而又混乱的光芒。
我挣扎着,用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绵软无力的手臂,撑起了上半身。
下一秒,我愣住了。
我正身处一个宽敞得不像话的、充满了极致的、日式古典美学的和式房间里。身下,是触感紧实而又清爽的、洁白无瑕的崭新榻榻米,叠席的边缘是绣着精美暗纹的绀色布料。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矮矮的黑漆木桌,桌上,一个古朴的青瓷花瓶里,插着一枝姿态优雅的白色山茶花。不远处的墙边,立着一架绘有苍松与流水的屏风。
这里的一切,无论是布局、器物,还是光影,都完美得……像一幅画。一幅被精心装裱、陈列在美术馆里、拒绝任何人触碰的、冰冷的传世名画。
我身上的那套在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的华丽礼服,不知何时,已经被换成了一套素雅的、质地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纯白色和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周围这片静谧得仿佛时间都已停止的空间。
(不是保健室……也不是‘观测者’的基地……)
我的手机呢?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只摸到了一片空无。床头、桌上,任何现代科技的产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尾椎骨,一路攀上了后颈。
我连滚带爬地来到房间的纸拉门前,伸出颤抖的手,用力一拉。
纹丝不动。
那看似轻薄的、用木格子与和纸糊成的门,此刻却坚固得像一堵浇灌了混凝土的墙壁。
我又扑到窗边,拉开另一扇纸窗。窗外,是一片被浓得化不开的晨雾所笼罩的日式庭院。青苔覆盖的石灯笼,姿态虬结的古松,蜿蜒的碎石小径……庭院的景致在雾中若隐若现,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围墙。那与其说是真实的景色,不如说更像是屏风上那幅画的延伸,美得不似人间,也……死气沉沉。
这里是……哪里!?
就在这时,我脑海深处,那段坠入黑暗前的、最后的记忆,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个穿着华贵和服的、面容端庄但眼神冰冷的陌生女人。
以及,她那不带一丝情感的、却又如同神明宣判般的话语。
——「你终于醒了,天宫家的‘容器’。」
——「……你的‘假期’,到此结束了。」
“吱呀——”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记忆,身后的纸拉门,被无声地拉开了。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是她。
那个女人,正静静地跪坐在门外。她身穿一套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绣着家族纹章的华贵黑色和服,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盛放着精致早餐的黑漆托盘。
她看到我,那双冰冷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没有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她只是端着托盘,缓缓地、优雅地,如同幽灵般滑行至我面前,将早餐轻轻地放在了矮桌上。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几碟颜色搭配得如同艺术品的酱菜,还有一小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银鳕鱼。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用因为长时间昏迷而沙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我是天宫琴音。”她跪坐在我的对面,平静地回答道,“奉命‘保管’您的人。而这里,是天宫本家,水镜庄。”
天宫……琴音。
天宫……本家。
这两个词,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刺进了我的大脑。我姓天宫,但我的家人,只有常年在国外出差的父母而已。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本家”。
“我不明白……‘保管’?‘容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情绪激动地质问道,“我的朋友们呢?凛她们怎么样了!?学园祭后来怎么样了!?”
“请用餐。”
天宫琴音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她只是将筷子递到我的面前,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你必须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把推开她递来的筷子。
琴音看着被我推开的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缓缓地收回手,将筷子重新放好。然后,她抬起眼,那双冰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
“您不需要明白。您只需要,待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抗的、绝对的压迫感。
“至于您的那些‘朋友’……”她顿了顿,用了一个让我感到极度不适的词,“她们是导致您这‘容器’不稳的‘杂音’。为了‘保护’您,也为了保护这个世界,您与她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今往后,您将在此地,安静地、安全地,度过您的余生。”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波动的语气,为我的人生,宣读了判决书。
“开什么玩笑!”我猛地站起身,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身体甚至都在微微颤抖,“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到大家身边去!”
我试图争辩,试图反抗,试图用言语,在这座冰冷的囚笼上,哪怕是敲出一丝裂缝。
然而,天宫琴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件……稍有瑕疵、需要被重新打磨的、珍贵的物品。
她缓缓地,也站起了身。
然后,她说出了那句,将我所有希望与幻想,都彻底击得粉碎的、冰冷的话语。
“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又如同真理般,带着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重量。
“这是你生为天宫之人的宿命。”
宿命。
这个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我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怒火、所有的不甘,都碾得粉碎。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 -
天宫琴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她优雅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幽灵般地,退出了房间。
“吱呀——”
纸拉门,缓缓地,合上了。
将我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切断。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个空旷的、华美的、如同坟墓般的房间里。
琴音的话语,还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容器。
杂音。
宿命。
我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里不是圣百合华学院,没有月岛老师那种虽然恶趣味但至少还能沟通的“导师”,也没有凛、莲华、琉璃、雪莉她们那些虽然不靠谱但至少会陪在我身边的“伙伴”。
这里是天宫本家。是一个以“宿命”为名的、真正的、无法用任何小聪明去蒙混过关的……
牢笼。
我意识到,我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的、那场关于“隐藏身份”的、充满了恋爱喜剧色彩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从现在开始,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一场为了夺回“天宫悠”这个自我、为了从“天宫优子”这个容器中挣脱出来的、关于“自由”的……
殊死之战。
我必须逃出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从这个名为“家族”的牢笼里,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