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终于重新燃了起来。
枯枝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驱散了崖坪上最后一丝属于长夜的阴寒,也将三道孤寂的人影,暖洋洋地投射在身后的岩壁上,摇曳不定,仿佛有了几分生气。
卢九台将那只处理干净的野兔用一根削尖的树枝穿了,架在火上,不时地转动着。他没有放任何调料,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但野兔本身的油脂,在高温的炙烤下,还是被逼了出来,一滴滴地落在火堆里,“滋啦”一声,激起一小簇更旺的火苗,也带起一股最原始、最霸道的肉香。
这香气,对腹中空空的人来说,无异于世间最霸道的酷刑,也是最甜蜜的引诱。
苏晚晴抱着双膝,蜷在火堆旁最暖和的位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在火焰上缓缓转动、逐渐由白转黄的兔子。她的小鼻子不时地耸动一下,喉头也下意识地滚动,将那不听话的口水,悄悄地咽了下去。
就连一向清冷的南汐,此刻也无法完全维持住她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她虽依旧靠着岩石,闭目调息,但那微微颤动的长长睫毛,和那比平时要急促了半分的呼吸,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卢九台对这一切,恍若未见。他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履行着一个“伙夫”的职责。他的眼神,如同一个最苛刻的工匠,在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他精准地控制着树枝与火焰的距离,确保每一寸兔肉都能均匀受热。当兔皮被烤得金黄酥脆,油脂的香气浓郁到了顶点时,他才将树枝从火上撤了下来。
他没有先顾自己,而是用那口佩刀,干净利落地将烤兔分成了三份。
那只最大、最肥嫩、连着一整块里脊的后腿,他递给了苏晚晴。
“吃。”他依旧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
晚晴早已等得望眼欲穿,此刻见那只冒着热气、滋滋作响的兔腿递到面前,几乎是本能地就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那兔腿入手滚烫,晚晴被烫得“嘶”了一声,却舍不得松手,只是左右手快速地倒换着。金黄色的兔皮上,还附着着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油脂,边缘处因炙烤而微微卷起,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焦褐色。
她再也忍不住,对着那最肥厚处,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是烤得恰到好处的兔皮,在齿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澎湃的肉香,混合着最纯粹的油脂芬芳,瞬间在她的口腔中爆炸开来。
外皮是酥脆的,带着一丝烟火的焦香;而皮下的兔肉,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令人惊喜的鲜嫩与多汁。那肉质紧实而富有弹性,每一丝肌理之间,都锁着饱满的肉汁。没有盐,没有香料,但这来自山野的、最原始的鲜美,却比任何调味都更能直击灵魂。
晚晴那双漂亮的杏眼,瞬间就瞪圆了。她仿佛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所有的恐惧与悲伤,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下口中这无与伦比的、令人幸福到想要流泪的滋味。
她不再矜持,开始小口小口、却又极快地吃了起来。每一次咀嚼,都能听到细微的“咔嚓”声和肉汁在口中迸发的轻响。她的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嘴角沾上了一点油光,那副心无旁骛、全然沉浸在美食之中的满足模样,竟让这片清冷死寂的崖坪,都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暖融融的烟火气。
卢九台将另一只稍小些的兔腿,递到了南汐面前。 南汐睁开眼,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只兔腿,本想说一句“我身有内伤,不宜食荤腥油腻之物”,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若不补充些体力,她只会成为更大的累赘。
她默默地接过兔腿,学着晚晴的样子,小口地咬着,动作依旧优雅,但那微蹙的眉头,却在尝到味道的那一刻,舒展开来。
卢九台自己,则拿起了那份肉最少、骨头最多的兔背。他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点肉啃食干净,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然后,他便拿起水囊,喝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了远方的云海,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崖坪上,一时间只剩下晚晴那细微而又满足的咀嚼声。
当她终于将一整只兔腿连皮带肉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骨头上最后一丝肉筋都不放过,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卢九台和南汐,都在看着她。
她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想起了昨夜在道观里,自己被那个恶人挟持,吓得魂飞魄散时,曾脱口而出地喊过他一声“卢大哥”。可此刻,天光大亮,危机暂退,再去看他那张冷峻得仿佛能刮下霜来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那声亲昵的称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怕他觉得自己轻浮,更怕他根本没将那声呼唤放在心上。
犹豫了半晌,她终是选择了一个更稳妥的称呼,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大……大叔……我们接下来,去哪儿?那些……那些黑衣人,还会来追我们吗?”
这个“大叔”的称呼,让卢九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说什么。而一旁的南汐,嘴角竟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清冷。
卢九台没有直接回答晚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南汐。他知道,这两个女子中,真正能拿主意的,是她。
南汐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去四川,青城山。”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补充道:“闻香教的祖庭,就在那里。教中……有一些典籍和器物,或许,有克制那些人的法门。”
她没有解释更多。
卢九台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心中,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南汐口中的青城山,充满了未知与凶险,却也可能藏着他身上谜团的答案。另一个,则是那井中遗刻里提到的泰山,那里,或许有另一位“同类”留下的线索。
他的目光,扫过南汐那苍白如纸的脸,又落在一旁满眼都是依赖与期盼的晚晴身上。他知道,以她们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陪着他去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寻访”。而青城山,至少是一个明确的、与敌人直接相关的目标。
许久,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他看着南汐,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只一个字,便承下了一份他此刻尚不知其重的承诺,也定下了三人未来数月的命运轨迹。
决定了方向,卢九台不再耽搁。他将火堆彻底熄灭,又将吃剩的兔骨深埋起来,抹去了一切他们在此逗留过的痕迹。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望向山下那条蜿蜒曲折、通往人间的崎岖小路。
“走吧。”他说。
这一次,他没有再走在最前面,而是走在了最后。让南汐和晚晴,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那是一种属于沙场统帅的习惯——将最需要保护的,永远置于自己最能掌控的位置。
三人相互搀扶着,迎着那缕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一步一步,走下了这座埋葬了他们昨日绝望,也开启了他们未知明天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