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悄然探入，为会议室内安置的长桌镀上一层金辉。
黑发赤瞳的少年从它的下方抽出一张高背椅，动作中的拘谨显而易见。
他小心翼翼地入座，或许是由于紧张，在这过程之中，他的视线不觉瞥向左侧的墙面。
在它之上悬挂着伊西利昂家族历代显耀先祖的肖像，他们那睿明的目光仿佛能跨越时空，审视着他这名并非血裔的后辈。
“魏斯。”
伦纳德的声音将他从和先贤对望中唤回，这位银发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正前方，将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顺着气流即刻传来。
感受着那股近似实质的威压，魏斯挺直了背脊，没有选择退避。
——冷静。
他平静地迎接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绿眸，等待着这位兄长给出下文。
“魏斯，你若真想要得到伊西利昂家族的掌上明珠，只想着得到我的认可远远不够。”
大公子的声音被刻意地压低，附带上那清晰的言辞，使他现在的话语像是重锤般直击心灵。
“乃至于，即便你在两个小时后的迎接中表现出色，给我的父母留下了个好印象，也不能说明你有资格成为一位合格的夫婿......”
“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斯闻言，没有犹豫，直接答道：“我想我知道，伦纳德先生。”
“因为我还需要得到米莲缇娜小姐的认可。”少年赤红的眼瞳对上伦纳德的视线，“这里说的‘认可’并不是投资者对待投资对象的认可，而是——”
“而是你可以真正给她带来幸福，让她摒弃所有的伪装和社交面具，心甘情愿卸下一切心防，将自己的一生都托付于你的认可。”
“也就是作为挚爱之人的认可。”
伦纳德接过了他的话茬，将那未尽之语补全。
那张俊美脸庞上的玩味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仿佛要将少年的灵魂看穿。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一点我承认。”银发青年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初。
“所以你肯定也知道，若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是真的一点也不简单。”
伦纳德绕过长桌，一步步向他走近，那身华贵的宫廷礼服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使其上流淌的光备受颠簸困扰。
“但，肯定你不知道的是......”
“米莲缇娜从未对任何人真正地敞开过心扉。”
青年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被附加上了“锋锐”附魔，轻而易举地扎入魏斯心中，将那片由思绪组成的海洋搅动。
“从未？”少年下意识地反问，赤红的瞳孔中映出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在他眼中，就那位银发少女那种神经大条，思维脱线得可爱的表现，无论怎么说都与从未敞开心扉扯不上关系。
“是的，从未。”伦纳德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魏斯，那双亮绿色的眼眸中，审视之意也同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容易辨认的感伤。
“的确，现在的她极其富有活力，一点都不像王国大众印象中的那种，优雅又恬静的贵族大小姐，这点我们都看在眼里。”
“但问题在于，这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变化，而是一种反弹.......”
“以你的才智和信息获取能力，应该已经知道了小米莲过去的生活是如何的吧？”
少年听着伦纳德那说是询问，实则无比确凿的语气，点了点头。
“知道一些，米莲缇娜小姐在幼时被灭世者施加了无解的邪咒，自此身躯在其摧残下变得虚弱，心智也因长期苦痛折磨而麻木......”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我根据已有信息和观察推测出来的，或许并不准确——”
“不！你说已经够准确了。”
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魏斯下意识的自谦，那双绿眸中的阴郁愈发浓郁，仿佛能遮蔽金阳洒下的辉光。
“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使她过去生活变得黯淡无光的罪魁祸首，还有我。”
这名兄长的声音中带着悔恨与自责，他开始贬低自己。
“她真的很坚强，即使是身负‘血之诅咒’这种当今医学界无法根治的绝症，都还能咬着牙撑了近十年。”
“反观我，却因为——不敢看到妹妹脆弱和痛苦的样子——这种无比可笑的借口，一直逃避到了前几天，才敢和她产生了两人都长大后的第一次交集。”
伦纳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合上双眼，不再与魏斯对视。
“十年来，我投身军旅，用冰冷的纪律和为人类而战的荣光麻痹自己，我赢得了赫赫战功，取得了响亮威名，但也丢掉了一个兄长应有的担当。”
“而或许就是因为我的这份逃避，导致她的心扉再难彻底地敞开。”
少年听着一系列满含自责的话语，心为青年那真挚的情感所动，因而他开口了。
带着安慰，也带着疑问。
“伦纳德先生，虽然您过去的确犯下了必定需要弥补的错误，但即便这样，米莲缇娜小姐也还是原谅了您不是吗？”
“在那次我们第一次听到彼此声音的魔法通讯中，我记得您和小姐她相处得不是相当融洽的吗？这难道不就是小姐敞开心扉的表现吗？”
听着魏斯的疑问，伦纳德沉默了片刻。
那双绿眸重新睁开，看着少年那带着疑惑的面容。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魏斯，敞开心扉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敞开心扉？是真诚的表达自己，勇敢地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感受以及情绪，而不是选择掩盖或伪装。”
“你或许看不出来，甚至就连她自己都不一定能看出来，但我却能看出来。”
“她现在的开朗、雀跃，她的每一声的欢笑，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驾驶感’。”
“驾驶感？”
魏斯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赤红的瞳孔中满是困惑。
这听起来不像是对一个人的情绪状态的描述，反倒更像是在评价一位符文学者操纵魔像时的技艺。
“对，驾驶感。”
伦纳德的表情无比严肃，他似乎并不认为这个比喻有任何不妥。
他伸出一只手，蔚蓝的灵光闪耀，于空中显现出一个类似于框架的形状。
“你可以把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想象成一个由‘开朗’与‘活泼’构成的精致外壳，或者说，一具完美的躯壳。”
“而我妹妹的真正意识，就坐在这具躯壳的驾驶舱中。”
“她操控着这具躯壳做出‘正确’的反应，在听到趣闻时大笑，在收到礼物时开心，在面对新奇事物时表现出好奇心。”
“她的表现堪称无懈可击，完美得像是一出排练了千百遍的戏剧，她成功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可能骗过了她自己——但她骗不过我，魏斯。”
“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这是一种……一种为了让自己和周围人安心的伪装。”
“这伪装，是她从苦痛中总结出的扮演总纲，她太害怕回到过去的昏暗中，也太害怕继续让爱她的人为她担忧。”
“所以她将自己深埋于了那唤作“活泼”的坚固堡垒之下，然后将自己囚禁了起来。”
伦纳德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入湖泊中的沉重岩石，激起千层波澜。
囚禁……
魏斯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回想起与那位银发少女相处的一幕幕。
那绝不肯轻易倒下的身姿，那在府邸庭院中，因得到自己夸奖后不自觉向上弧起的嘴角。
最后还有，在自己昏迷前，那只轻抚在他额头上，带着担忧与温柔的手……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是伪装？
——都是一具被操纵着的人偶商业的剧目吗？
不是......最起码不完全是。
少年赤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伦纳德那双盛满颓废的绿眸：“伦纳德先生，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魏斯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伦纳德眉毛微挑，似乎没想到这小子敢于反驳他，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驾驶感’这个比喻很精妙，但我认为，并不完全准确。”魏斯组织着语言，大脑飞速运转。
“要是米莲缇娜小姐真的是在‘驾驶’一具快乐的躯壳，那么她对我的担忧，她下意识的关心，这些又该如何解释？”
“这些发自内心的情感，是无法被‘驾驶’出来的，它们是灵魂最真实的流露，是无法通过模仿而得出的本能。”
“这点我敢确信！”
少年的话语如探入室内的光辉，微微驱散了青年心中的忧郁和彷徨。
——真的是这样的吗？
若某位大小姐能听到自家便宜老哥过于悲观的心声，一定会狠狠吐槽：
那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eomo吗？我又不听XX云！
听到这声坚定的反驳，伦纳德眼中的颓唐微微一滞。
他看着少年那双似乎在燃烧着火焰的赤红眼瞳，看着其中那纯粹的笃信。
他沉默了。
就在两人纷纷沉默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门外响彻。
“你们到底要聊多久啊！给我出来！”
自不必说，是米莲缇娜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眼，看来得暂时先将这个话题放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