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大陆从不缺少灾祸。
这一切可以追溯到人类王国【哥伦比亚王朝】的开拓者,那位传奇的【尤里·科诺】大公。
他驱逐了魔族,却也击碎了维系世界平衡的【盖亚之心】。
汹涌的魔力自此流淌于天地,为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
然而,尝到甜头的人类,贪婪永无止境。
魔法,这柄带来福祉的利剑,很快就捅穿了和平的帷幕。
邻国【戈尔纳巫师帝国】将其化作战争的獠牙。
钢铁的冷兵器曾制造血流成河,魔法的介入则直接将世界推向了焦土遍野、如同末日的深渊。
直到【哥伦比亚第三代国王】付以血的代价,才终于迫使【戈尔纳】签订了冰冷的永久互不侵犯条约。
战争平息了,代价惨烈。
归国的国王立刻颁布禁令:
魔法研究,全面禁止!
(尽管魔法产品——魔产——仍在市面上流通,管理得稀松)。
而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哥伦比亚三世】长眠于历史尘埃两百年之后,王国一处荒僻得只剩下牧草与庄稼的边陲领地。
这片土地,曾是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隶属于开国公爵【尤里·科诺】的领地。
如今,它却尴尬地悬挂于【尤里·科恩子爵(曾经的公爵)】的腰带上,面积缩水到不足其先祖辉煌时的十分之一。
光线在摇曳,将这间偏僻屋舍内的空气搅得浑浊不堪。
买不起昂贵的魔石灯烛,就连蜡烛都要省着点,【尤里·科恩子爵】只能借着窗口吝啬的自然光,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阅读着王国明令禁止的魔法书籍——
这是他(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现代人灵魂)贫瘠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隐秘爱好。
“请……请问……科恩子爵大人在吗?”
屋外传来一个小心翼翼、带着怯懦的女声。
科恩沉浸在书页间诡谲的文字里,一时没回过神。
又过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门没锁……哦不,没有门。直接进来吧。有事说事。”
他将那本烫手的魔法书合拢,随手塞进桌角的缝隙藏好。
一个纤细的身影挪了进来,瞬间将本就不足的微光遮去大半。
科恩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火气在看到来人时消散了,只是静静等着少女开口。
“子、子爵大人…”
少女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灰尘:
“我的……我的工资…我已经为您工作一年多了,一次…一次薪水也没拿到过…
不是、不是在指责您!
您给我的那把‘门’…那柄大剑,真的很好用……
只是…”
她绞着有些破旧磨损的衣角,头越来越低,“这终究…不能当饭吃呀。
饿极了的时候,虽然有好心的村民会施舍一点吃的…
可总是这样,我觉得很羞愧……而且…您的脸面也很重要吧?
我是您的手下,可是这身衣服…”
她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哭腔,几乎被粗布的摩擦声淹没——一身衣服已经太久没换了…
科恩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得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草的女孩,胸中那点残余的、被他时常唾弃的良知,此刻正拧成一团。
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要落下泪来,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又悲悯:
“哦,我的主啊!卡修娜,你这些话简直是在剜我的心哪!
我岂是那种克扣你养命钱的黑心雇主?
天主在上,那双公正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我呢!
拖欠你工钱,那是因为……”
他重重叹息一声,满脸的痛心疾首:
“唉!就在不久之前!我用所有的积蓄、押上全部身家,投资了一支前途无量的商队!
可恨啊!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伙豺狼般的强盗!
他们就像是闻着味儿来的!直接就冲着我藏放你工钱的隐秘金库去了!
拿走的,就是你应得的那份血汗钱哪!”
他捶胸顿足(动作有点浮夸):
“发生这种事,我比你还痛!还难过啊!
卡修娜,看在天主的份上,相信我,暂时委屈一下,再熬一阵子,好吗?
商队…商队我已经让他们重新整装出发了!
只要他们载着成功的喜讯归来!你的工钱,我科恩,一个子儿不少!
不!加倍补偿你!我以先祖尤里·科诺的荣耀起誓!!”
隔着那层象征性的轻纱,科恩都能感觉到里面那张脸的绝望和湿润。
细微的、极力压抑的抽噎声还是传了出来。
科恩脸上的歉意仿佛要凝固成实质的石膏,他伸出手,想拍拍少女瘦削的肩膀以示安慰,却最终悬在半空。
他转而指向地面:“卡修娜…我…唉,如果你实在等不下去,实在需要钱…那把…那把‘门板’…”
他指着那柄深深嵌入地板、宛如一块巨大废铁的巨剑,“你看到了,它也是你的‘工资抵押品’…
把它拿走吧!拿到城里去,找个识货的铁匠卖掉!
这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据说是非常珍贵的金属打造的,能卖不少钱!
这是我尤里·科恩家败落至今,最后一份‘背水一战’的家底了!
它是你的了!随你怎么处置!”
少女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在那冰冷、巨大的剑身上。
是啊,它很沉,很笨重,但也异常顺手、坚固无比。
可是…这是科恩家族的门板啊!更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卖掉领主的门面?那岂不是比眼前这位拖欠工资的可恶雇主还要恶劣百倍?
善良像沉重的枷锁箍住了她的念头。
她最终还是抬起泪光模糊的双眼,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和信任,颤声问:
“商队…只要他们回来…我的钱就…就真的能拿到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沉默。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房间。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悬浮、飘荡。
少女卡修娜的头彻底垂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再说什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一步步挪出了这间光线昏沉、象征着贫困和无望的屋子。
科恩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亮堂些的外间。
他猛地抬手,重重拍在自己额头上。
“操!这个天杀的【尤里·科恩】!真不是个东西啊!”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仿佛在诅咒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脸上火辣辣的羞愧感挥之不去,“祖宗攒下泼天的富贵,到他手里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无底洞?
吃喝嫖赌干啥不够,还非要瞎几把经商!商队?”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踏得地板的浮尘都飞扬起来:“我是第一次搞这玩意儿,我压根没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我这次真没骗她!真有他妈的强盗!
真抢了我的小金库!那里面…也确实有这可怜姑娘的工资啊!”
他颓然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发出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
“唉……骂他又有什么用?现在我是他…骂他,我自己也跟着倒霉透顶……”
他目光飘向门口少女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这傻姑娘…到底哪来的…
那老混球上辈子是积了多少阴德才修来的这福气?这样的员工……”
简直是命运的讽刺。
算了。
科恩甩甩头,试图把无意义的懊恼甩出去。
至少自己现在还是个领主,虽然穷得叮当响。
明天去下面领地的村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从那些同样贫苦的农户牙缝里刮出点租子来…
好歹,先给卡修娜糊住嘴,换身不至于太丢脸的衣裳吧。
黑心老板,他认了。
但总归…不能当个畜生!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这间阴暗的偏室。
外面午后的光线猛地刺入眼睛,竟让他有短暂的眩晕——
原来离天黑还远得很呢。
只是这间屋子的贫穷,吞噬了所有光亮。
“大人,您出来了。”
一个苍老却依旧挺直的声音响起。
一位满头银发、脸上刻满风霜的老人——
格伦,前代科恩公爵的侍从骑士,正单膝跪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科恩心头一紧,快步上前,用力地将老骑士搀扶起来。
那双历经征战、布满老茧的手臂,如今竟显得有些单薄。
对这样的忠仆,心是不能寒的。
卡修娜的钱要还,格伦的心更要护住。
“格伦叔父,”科恩的声音温和许多,“有什么事?我…我前些日子是有点…嗯…懈怠了。
先祖留下的这片土地,总不能一直这么荒废下去。”
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一丝新的决心。
老者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审视着年轻领主。
辞行的念头原本像磐石般坚定——
他想离开这片沉沦之地,去冒险家公会接些九死一生的任务,让自己的老骨头在战士的归宿里燃尽,而不是在这腐朽中憋闷至死。
但此刻,他看着科恩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同寻常的光亮,那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能吐出来。
一丝微弱的、或许是希望的火苗摇动了一下,转瞬又被现实的重压碾灭。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一块苦铁。
衰老的膝盖在行礼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垂下头,避开科恩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壮烈的平静:
“子爵大人…老夫…想重新召集一部分年轻力壮的村民,把他们训练成护村的民兵骑士。
不能再让山林里那些自称‘豪侠’的绿林马匪…如此猖獗下去。”
他顿了顿,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称量分量,“只是…这需要一些启动的资金。
我知道领地现在的情况…非常艰难。所以…”
老人缓缓抬起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乞怜,只有坦然和责任:
“老夫打算辞去府中的差事,前往冒险家协会。
以这副残躯,接些力所能及的委托。
挣来的佣金,正好用在这组建民兵上。
只是…
要暂时离开大人一段时间了。
特来…向大人请辞。”
空气仿佛凝固了。
科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收缩。
他看着眼前这位为尤里家族奉献了一生的老战士,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的决然,那眼神刺痛了他。
这几乎是在用暮年的生命来替他——
或者说,替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还债,守护这片早已面目全非的土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必如此”,想说“留下”,甚至想拍胸脯保证自己能解决……
可兜里冰冷的现实,那因卡修娜工资而生的、尚未解决的尴尬,像无形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拒绝格伦的牺牲?
他拿什么去组建民兵?
靠他那本禁书魔法,还是靠他那柄被当作门板抵押出去的“家传至宝”?
允许这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拖着残躯去搏命?
这和他那个败家的前身有何区别?
所有挣扎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干涩、无力,却不得不说的:
“……好吧,格伦叔父。
准了……
辛苦你了…千万保重。”
老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再次低下头,用尽力气绷直那佝偻的脊背,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骑士躬礼:
“是,大人。”
看着老者转身,蹒跚却坚定地朝着夕阳下府邸残破的大门走去,一个无声的咆哮在科恩的灵魂深处炸响:
尤里·科恩!你这狗娘养的玩意儿!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