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久违的、无梦的酣睡终于让科恩沉入一片柔软的黑暗。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眼睑上跳跃，带来令人沉醉的暖意。
只可惜这份安宁总是短暂得如同朝露。
“您这是闹哪样？”科恩懒洋洋地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眼皮都没完全掀开，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无奈，“要杀给个痛快，都这样了还搞偷袭，烦不烦。”
床前站着的，正是那位每日例行刺杀他的少女盗贼。
但她此刻的样子却全然不同以往——那身夜行衣湿漉漉地紧贴着身子，沾满泥浆和已经半干发黑的血块。
清晨的微光描摹着她低垂的面庞，平日锐利的杀气消失无踪，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困惑。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出手，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连握着匕首的力气都已耗尽。
过了良久，她才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嗓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科恩……领主大人。”
这称呼让科恩彻底睁开了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她。
少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过去的仇恨都呼出去，声音陡然坚定起来：“‘盗贼’面包……愿为您效命。”
“？？？”
科恩几乎是错愕地从床上半支起身子，牵扯到伤处让他闷哼了一声，但这远比不上对方话语带来的冲击。
“我靠，你今天抽的什么风？发烧了还是吃坏东西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确认那把熟悉的匕首这次没有抵上来。
自称“面包”的少女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只有历经一夜煎熬后的某种决绝。
她迎着科恩审视的目光，语速缓慢却清晰：
“昨天……我一直看着。
看着绿匪的暴行，看着村子在烈火和鲜血里哀嚎，看着那么多人……
一个接一个倒下，屋子空了近三分之一……”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压下，带着一种目睹地狱般的沉重。
“我也看到了那些一直顶着刀箭扑向绿匪的村民……我不懂，真的不懂。
直到后来……我看到您和前税务官……”
说到那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刻骨的恨意，却又在下一秒强行平复：“……我看到你们的搏杀。
您亲口说，要‘替那孩子的父亲报个仇’。”
她死死盯着科恩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掘出她渴求已久的真相，那浓重的黑眼圈下，是被仇恨和迷惑反复灼烧的痛苦：
“我想知道……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是什么结果……我想知道真相！”
那近乎祈求般的坚定话语撞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竟有种沉重的回音。
科恩沉默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窗外晨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伤口隐隐作痛的跳动。
他支撑身体的手臂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从那沉重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
“我科恩杀人无数，仇家满天下，这点我不否认。
但我杀人，从不凭一时兴起，从不屑于欺凌弱小，更不会……向无辜者挥剑。”
他的目光转向面包，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穿透力：“遣散府中旧人，是我在查。
查领地蛀虫，查亏空根源，查到了那过去的被我所遗忘的事情……
而你的父亲……”
科恩顿住了，面包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拉满的弓弦。
“……正是我查到的一些线索……”
就在此时——
“吱——吖——”
破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一道高大沉稳的身影挡在了门口，清晨的光线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正是那位无名神父。
他身上的灰色粗布神父袍同样沾染着斑驳的泥点和新旧血污，显然昨晚也经历了激战或紧急救援。
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还是让我来说吧，科恩。”
神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来自幽冥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甸，以及一丝隐晦的怜悯，“真相……
往往都是残酷的，有时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
神父缓步走进房间，昏黄的晨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他没有理会两人惊疑的目光，只是缓缓抬起那只缠绕着古旧白色绷带的左臂。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骤然拨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腐朽，却又混杂着奇异吸引力的气息，如同活物般开始自那绷带中弥漫开来。
那不是寻常的魔力波动，更像是深埋于幽冥底层的低语。
神父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动作，开始缓慢地、一圈一圈地解开那缠绕了不知多久的绷带。
随着绷带一层层剥离，那腐朽的气息越发浓烈，犹如实质，开始在狭小的房间内翻涌。
当最后一层泛黄的亚麻布被解开，众人骇然发现，神父的小臂外侧，赫然烙印着一枚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符文！此刻，它正散发着幽幽的、极不祥的深紫色光芒！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夹杂着无数细微尘埃与扭曲光线的腐败魔力，猛地从那符文处爆发出来！
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呃啊！”
“嘶——”
科恩和面包同时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直达灵魂深处的寒意，伴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攫住了心脏！
在那污浊魔力的翻涌中，房间内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无数痛苦、扭曲、贪婪、暴虐的意念碎片，裹挟着残留的灵魂尖啸，竟在这片魔力之雾中飞快地凝聚、显化！
科恩眼前晃过无数张模糊的面孔——
有被他亲手斩杀的凶徒最后挣扎的怨毒眼神。
有在边境冲突中被他击溃的敌将濒死的诅咒。
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他自己在战场上浴血杀戮时，那双如同野兽般冷酷麻木的眼睛！
盗贼“面包”同样看到幻影重重叠叠——
有被她用利刃夺去生命的敌人绝望的眼神。
有任务中意外波及的妇孺惊恐的残像。
而最终，所有的幻影都定格在一张熟悉到令她灵魂撕裂、刻入骨髓的男人面孔上！
那张脸，是她魂牵梦绕的梦魇源头！正是记忆中，被科恩的利刃刺穿胸膛的父亲！
然而，下一秒——
一道比所有其他怨念更为清晰、怨毒百倍的黑红色狰狞人影，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猛地从那翻腾的雾中咆哮着凸显出来！
那人影周身散发着实质般的贪婪和血腥气，面部轮廓在雾气中扭曲变形——一会儿像绿匪头子，一会儿像是收税官，一会儿又变成那山羊头骨……
但那双闪烁着疯狂、如同饿狼般贪婪的猩红眼眸，却深深地烙印在面包的视网膜上！
那绝不是她父亲的影子！她父亲虽不算完美，眼神却从来都是温暖甚至有些懦弱的，绝不会如此邪恶！
“不……不可能……”面包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可怖的红眼魔影，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一股比寒风更冷的凉意从脚底蹿升，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
她猛地抬头，泪流满面，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钉在科恩脸上，发出泣血般的质问：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时……我亲眼看见的是你？！
是你刺穿了我父亲的心脏？！”
神父沉重地叹了口气，房间里翻腾的腐败魔力骤然一凝。
他小臂上的符文光芒流转，那些翻涌的怨恨幻影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瞬间消散了大半，只留下那个猩红眼眸的贪婪魔影格外清晰，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扭曲的感知……”神父的声音如同钟磬的回响，带着穿透时光的沧桑和一种无言的悲悯，“贪婪的邪教徒献祭了他的灵魂，所杀死的无辜者都会成为他的影子。
他用不同的脸，不同的身份，犯下了累累罪行，却又在罪恶暴露前，将死亡和怨恨……巧妙地‘嫁接’到了他人身上。
为的，是在身份关联者心中……埋下复仇的种子……和源源不绝的……扭曲信仰力……”
科恩靠在床头，听完神父的话，没有看面包，只是微微合上了眼帘。
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又仿佛早已对这种命运的安排麻木不仁。
只有那极其轻微，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低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嘲讽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替天行道杀的人渣够多了……不差他这一个‘邪教徒’的人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