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污浊的魔力渐渐平复,神父手臂上的符文光芒收敛,重新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绕遮蔽。
那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与怨念的尖啸也随之沉入地底般的幽寂。
面包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泪水早已无声地流干,脸上只剩下一片被真相灼烧后的茫然。
那双曾充满仇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找不到焦点。
“不差他这一个‘邪教徒’的人头……”
科恩的低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连同神父揭示的、那由贪婪滋生的“怨恨嫁接”之术的画面。
父亲临死时,她看到的那张冷酷属于科恩的脸……此刻被那猩红眼眸的贪婪魔影彻底覆盖、撕裂、粉碎。
原来,她这些年挥之不去的梦魇,每一次刺向科恩匕首时的决绝,支撑她在绝境中活下去的仇恨柱石……竟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一个邪教徒用她父亲的死亡,扭曲了她的认知,将她变成了一颗不知情投向科恩的复仇之箭。
多么讽刺!多么愚蠢!多么……痛彻心扉!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经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的仇恨瞬间抽空,留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虚无和疲惫。
科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了惯常的嘲讽或冷漠,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的确杀了她的父亲,但在那具躯壳里操纵屠刀、制造嫁祸的,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懦弱甚至有些温情的木匠。
他只是终结了一具被罪恶彻底腐蚀的皮囊,一个邪神借以行凶的容器。
然而,这个“终结”的过程和结果,却成了无辜少女十年炼狱的根源。
“面包……”科恩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杀死了那个……占用了你父亲身体的东西。
他当时已经被献祭,魂灵早已囚禁于邪神的贪婪爪牙之中,被扭曲成嫁祸他人的工具。
我结束了他躯壳的痛苦,也阻止了他继续为害,但这改变不了你失去父亲的事实,也改变不了‘科恩的剑’是致命一击的事实。”
他顿了顿,直视着少女空洞的眼睛:“我说过‘替那孩子的父亲报个仇’。
仇,报给那个真正的凶手——那个操控尸体的邪神爪牙,那个用你们父女的悲剧滋养自身的魔鬼——顶着我收税官脸的家伙。
而你父亲的仇……或许在他被献祭给邪神,成为傀偶的那一刻,就已经报了。”
“现在,”科恩靠回床头,闭上眼睛,语气疲惫到了极点,“选择权在你。
要留下,像你说的那样,为我效力。
要离开,门就在那边。至于继续杀我的报仇的想法……也随意。”
门外,神父静静地立在微熹的晨光中。
他看着屋内沉重的寂静,看着面包跪地无声的悲恸,看着科恩闭目强忍的疲惫与无奈。
他轻轻叹了口气。
此行的目的,为带走养女,却意外揭开了这片土地上更深沉的伤痕与扭曲。
卡修娜守了科恩一夜,那双茫然中带着焦灼的眼神,似乎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
那柄门板巨剑下的灵魂,如同被遗忘的深潭,或许早已被某些东西触动、扰动。
但此刻,显然不是探究的时机。
他望向被科恩随手丢弃在阳台外的那个山羊头骨面具。
它半掩在泥水中,空洞的眼眶仿佛在嘲弄。
神父心知肚明:前日被他格杀的半截邪教徒,不过是一条恶蛟掀起的浊浪。
其背后牵引着的、盘踞于矿脉与尸骸之上的阴影,才是真正的渊薮。
它吞食绝望、滋养贪婪,如同依附在腐败土地根须上的毒蕈,绝不会轻易消亡。
真相已揭,罪魁伏诛的假象下,隐患仍在。
他留在这里,会引来不必要的注视,甚至可能将那更深邃的恶意提前引向这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该走了。
神父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屋内那个苍白却依旧挺直脊背依靠在床头的年轻领主,又看了一眼窗外晨曦微光下静立如磐石、守护着村庄警戒线的卡修娜模糊身影。
他转身,没有告别,灰布神父袍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领地边境的小道上。
阳光,终于越过了低矮的坡地,慷慨地泼洒向科恩领的每一个角落,温暖着劫后余生的土地。
村庄里,劫后余生的忙碌已然开始。
昨日紧闭的屋门打开了,幸存的村民们默不作声地清理着被踩坏的栅栏、搬运着昨夜牺牲者的遗体,用麻木而坚强的行动洗刷着血迹与泥泞。
“狗卡!别愣着!帮大婶抬下这根梁!”
“来了来了!老哥你悠着点,伤还没好全!”
“棉被王那傻叉怎么还没上线?!靠,这清理泥石流的活儿真是累爆了……”
“别抱怨了,狗哥……呸……老大说了,重建经验丰厚!还有NPC好感度!”
玩家的声音混在村民压抑的呜咽和指令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气。
虽然ID还透着熟悉的味道,但动作间已少了些初临异世的茫然,多了几分担当的笨拙和急于变强的热切。
他们挥动着临时找来的农具,搬运着石木,甚至利用游戏系统自带的基础工程学知识,指导着如何更稳固地搭建临时窝棚。
完成某个小环节时,偶尔还能听见他们兴奋的低呼——那是任务完成的提示音。
“守护领主大人”的怒吼与“为了孩子”的悲鸣仿佛还在昨天,但活下去、重建家园的本能已经压倒了纯粹的悲伤。
村民们看着这些亚麻服饰、偶尔神神叨叨却异常卖力的“异乡勇者”,眼中那份深深的复杂的好奇、疲惫的感激,以及一丝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取代。
老农——那位泼出第一罐滚烫草木灰的勇士,此刻正默默用锄头在一处被暴雨冲刷出来的、曾经被酸雨侵蚀得最严重的沟壑旁刨着坑。
浑浊的水还在流淌,泥土腥臭发黑。
他的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锄下去,仿佛都砸在自己心头的伤口上。
就在他准备将坑旁一株被连根冲断、沾满污秽的小草丢弃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那株孱弱小草断裂的根部,在湿漉漉的泥团包裹下,竟有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嫩白色,在混杂着黑色污泥的根部尖端倔强地探了出来!
那点嫩白是如此的细小,如同新生儿孱弱的呼吸,在满目疮痍的黑泥中,却显得如此刺眼而顽强。
老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光,布满血丝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拨开了那小草根须周围的污泥。
是真的!
一抹鲜嫩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绿意,正从那看似被彻底摧毁、被酸雨腐蚀得只剩下僵死根系的焦黑土壤深处,顽强地向上顶破!
一点新绿。
在经历了炼狱般的暴雨、屠杀与无尽酸蚀之后,在这片被世人视为诅咒之地的科恩领上,第一颗象征着真正“新生”的种子,于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破土。
阳光洒在那点新绿上,折射出微弱的、却足以穿透一切阴霾的金芒。
房间里,面包的身体停止颤抖。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里,映着窗外越来越明亮的日光,一点点,艰难地,重新聚焦。
她没有再看科恩,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从冰冷的地上缓缓站起。
手指摸到了滑落在地的那柄曾淬满仇恨、而今冰冷沉重的匕首。
然后,她猛地用力,将它深深地、连同那个被诅咒的过去之名,一起插进了房间潮湿的木质地板上!
刀柄兀自嗡鸣。
迎着初升的朝阳,面包——这个暂时忘记了过去的名字、也尚未找到未来之名的少女盗贼,朝着床上闭目养伤的领主,深深地弯下了她的腰。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在清晨的微光里清晰响起:
“领主大人,‘盗贼’面包……听候差遣。”
科恩沉吟了一会,说道:
“你以后叫‘晨曦·尤里’吧,【刺客】晨曦·尤里。
为自我而活是盗贼,为我而战,你是神圣的【刺客】。
女孩子叫面包的……已经不是贱养孩子的时代了……”
尤里·科恩挣扎着想起身去领地看看,但没有爬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