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后,汗水浸透了简陋的亚麻罩袍,紧贴在身上,但【巴别塔的恶灵】——
或者说,现在的“恶灵骑士”——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种疲惫与磨砺感,甚至比升级的光效还要真实。
正当他卸下训练用的包铁木盾,准备返回自己那间用村民仓库隔出的“骑士宿舍”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拍在了他的肩甲上。
“喂,新来的小土豆!”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是罗纳德,队伍里的老牌骑手,据说年轻时曾跟着商队在戈尔纳边境打过几场遭遇战,性子直得像他的骑枪。
“别忙着回去闻旁边马厩的马粪味!
走,去开拓镇,老子请喝酒!”
恶灵微微一怔。
NPC主动邀请玩家?这在之前的游戏经历中可不多见。
他看了看罗纳德黢黑脸上的爽朗笑容,又想起雨夜后村民们对他那种混杂着感激、好奇,甚至带着点敬畏的“骑士大人”称呼……
一种比单纯好感度数值更鲜活的连接感悄然滋生。
“开拓镇?现在?”恶灵犹豫了一下。
去的话,也就是顺便巡视那片沙地了,回程路上也是傍晚了,确实不太平。
“怕啥!”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沉默寡言的盾卫赫克托,他用沾油的抹布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大圆盾,“刚巡逻的兄弟回来说,路上还算干净。
再说了,老巴克酒馆的黑麦酒,啧……”
他咂咂嘴,眼神里流露出怀念,“攒了小半月的铜板,不就为了那一口?”
面对两位原住民骑士同事热情的“盛情”,加上对开拓镇那更丰富环境的探索欲——
以及赫克托那句关于黑麦酒的精准诱惑,恶灵骑士点点头:“行!那就走一趟!”
开拓镇的老巴克酒馆,比荒石村热闹了不止一个档次。
木门推开,混合着劣质麦酒、烤饼焦香、汗味和烟草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佣兵、商人、本地农夫、以及几个眼熟的玩家身影(正在角落里为一只烤鸡分赃不均低声争吵着)混杂在一起,喧嚣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罗纳德熟稔地和吧台后那个围着油腻皮围裙、秃顶的壮汉酒保打了个响指:
“老巴克!三杯黑麦!最厚的那种!记我账上!”
随即在酒馆最里面靠墙、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几张空着的破旧高背椅。
几口辛辣的黑麦酒下肚,驱散了训练的疲劳和夜风的寒意。
话题从今天的训练科目,渐渐扯到了各自的“光辉”往事。
赫克托难得话多起来,说起一次护送任务中遭遇雪崩,如何靠大盾撑起一个避难空间。
罗纳德则大吹特吹年轻时用一记漂亮的冲锋挑翻过一个戈尔纳的魔骑兵斥候。
酒至半酣,角落里一个更深的阴影里,一个一直趴在桌子上、裹着破旧羊皮袄、头发几乎结成一绺绺脏毡的老头,突然动了一下。
他似乎被这边的喧闹惊扰,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睛浑浊不清的脸。
浓烈的劣质朗姆酒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与酒馆的空气混杂在一起。
“吵……吵什么……”
老头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身体微微摇晃,“听……听老麦克……讲……讲故事吗?”
酒保老巴克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哼了一声:
“省省吧老麦克,你那讲了几百遍的鬼话,除了吓唬孩子,谁还听?”
罗纳德似乎跟老麦克挺熟,嘿嘿一笑,端着一杯中等品质的黑朗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把杯子塞进老头满是污垢的手里:
“老麦克!来,醒醒酒!讲讲!这次讲那什么……挖到地狱那次?”
老麦克浑浊的眼睛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他颤巍巍地接过杯子,灌了一大口,烈酒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平复,他才抬起颤巍巍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
大概是在酒馆墙壁,又像是在遥望无尽远方的虚空。
他的声音沙哑而诡异,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不是地狱……是……是‘噬铁者’的家……”
他又灌了一口酒,身体晃得更厉害了,“那年……科恩领……
对外出售……开矿……权……‘熔铁之心’大矿洞……
俺们……十个人一队……最深的矿脉……挖……挖到了……”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越发恐惧,似乎陷入了可怕的回忆。
“那石头……它……它自己……在动!
软的!活的!”
老麦克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尖利,“不……是里面……
有东西!在吃……吃石头!吃……吃铁!”
他的手猛地抓住罗纳德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让罗纳德都皱起了眉头。
“轰隆!!”
老麦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吓得旁边桌子一个商队保镖差点跳起来。
“……就……就那么一下!顶塌了!
掉下去了……皮特……强尼……就……就在我眼前……
被……被那……那东西……活吞了啊!”
他松开手,又猛地抱住自己的头,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呜呜咽咽:
“好……好大的嘴……看不到眼睛……
黑黢黢的……光……是暗红色的……像火炭……
不……像……地狱的血!
……牙齿……比钢钎……还粗……还长……
咬穿皮特的铁皮帽子……像嚼……嚼核桃……”
“它……它叫……”
老麦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极度恐怖的呓语,仿佛这名字本身带着诅咒,“……‘噬……铁……巨……鼹’……
它……它还……看着俺……那眼睛……是绿的……
像……像鬼火……粘上……甩不掉……俺跑了……
俺是……懦夫……”
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趴在桌子上,又陷入了昏睡,身体还在微微抽动,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整个角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酒馆的背景音还在继续,但巴特、罗纳德、赫克托三人都沉默着。
罗纳德揉着被掐出青印子的手臂,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骂了句:“老疯子……”
但赫克托那张饱经风霜、向来沉稳的脸,此刻却异常凝重。
“算了……罗纳德,他也是可怜人。”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木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眼神锐利地看着陷入昏厥的老麦克,又转向恶灵:
“老麦克……他年轻时候确实是熔铁之心矿脉最棒的矿工之一。
后来……一次矿难,只有他和另外两个人活着爬了出来,其他人都没了踪影。
那两个人没多久也死了……一个摔死的,一个在梦里惊叫吓死的。
只有老麦克……疯了。
嘴里永远念叨着吃人的石头、巨大的鼹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以前,我们都当他被矿难吓破了胆,胡言乱语。
可刚才……”
赫克托的目光扫过恶灵,这个异乡人眼中流露出的并非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混杂了惊愕与某种冰冷认知的光芒——
这让赫克托感到一丝不安。
“……要是那些疯话里……有一句是真的……”
赫克托的语气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谨慎,“矿洞里真有能嚼碎钢铁盔甲的大玩意,还长着红火眼睛……那……
这传说中的巨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着昏睡的老麦克,又望向酒馆门外,那里是通往科恩领群山的无边黑暗。
“传说这种东西,能流传下来,通常都浸着血与命。”
恶灵盯着桌子上晃动的油灯火焰,没有说话。
酒馆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
老麦克那充满酒气和恐惧的呓语、破碎的画面、嘶声裂肺的惨叫,与狗卡四人小队在论坛里分享的矿洞遭遇——
滑腻发光的苔藓、坚硬的骸骨、黑暗中令人心悸的咔哒声和低沉的嗡鸣……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诡异地缝合在了一起。
“巨大鼹鼠”……“噬铁”……“暗红光点”……“绿眼睛”……线索如冰冷的蚯蚓,在他思维深处不安地扭动。他知道,狗卡他们刚刚进入的那个名为“熔铁之心”的冒险副本,恐怕绝非游戏公告上“普通勘探”那么简单。
罗纳德觉得晦气,心直口嫌,叫骂着让酒保搭把手把老麦克弄回他那个位于酒馆储藏室旁的破烂小房间——
老麦克他们开起的矿脉,建设起了这座小镇,本来平稳了很久的,直到承包主把一群巫师带进矿脉。
赫克托则沉默地再次举起酒杯,将那浓厚辛辣的黑麦酒一饮而尽,眼神投向虚空,似乎穿透了酒馆的墙壁,看到了那片沉寂多年、如今再度被阴影笼罩的矿山深处。
恶灵默默记下了“噬铁巨鼹”这个名字,整合了一下故事发给狗卡,又发了句“小心”后,又把这些内容发到了【论坛小故事】上。
当他和罗纳德、赫克托走出酒馆,站在开拓镇夜晚微凉的石板街道上时。
他下意识地、远远地望向科恩领群山的轮廓,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下沿,正是“熔铁之心”矿洞所在的区域。
那幽深的洞口,在惨淡的月光下,宛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心里的警报声,比酒馆里任何喧嚣都要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