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指间夹着的硬麦面包屑簌簌落在陈旧的长桌织锦上，那身修补过的墨绿色旧外套将他衬得如同一把收在鞘中、却依旧浸透着战场余威的古旧长刃。
“您搞错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薄薄的釉彩，声音平得像深冬结冰的湖面，“真正的公爵大人前几天刚在我这摔门而去，临走时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想必是赶着去城里给财政大臣添堵。
您口中的‘真正的尤里公爵’？呵，恐怕是隔壁那位‘暴发户罗尔阁下’新养的马屁精又给您的巫师塔塔递错了请柬位置。”
白袍使者——
自称贝里·安苏——脸上那近乎凝固的优雅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科恩讽刺的毒针悉数落入了无形的羽絮之中。
他微微欠身，银灰色眼眸在跳跃的炉火光晕下显得格外深邃：
“罗尔阁下的‘公爵’头衔……确实是由贵方私下交易的副产品，这点白塔的情报部门并不陌生。
但，”
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搭在洁白的鸢尾花家徽上，“我们造访，并非为那些浮华的爵位之争，更非应那位商贾富豪的‘邀约’。
白巫师塔注视的，是更深沉的黑暗，科恩大人。
是‘撒旦教会’的阴影正在无声无息地蔓延。”
“撒旦教会？你们手伸那么宽，怎么管到罗布斯帝国国教会敌对教会那去了？”
科恩的动作终于顿住，那对灰蓝色的瞳孔深处，冰封的死水微不可察地翻腾了一下。
这个词，像淬了幽毒的钩针，精准地刺入了那些被他刻意压下、却从未消散的疑云：
女盗贼面包父亲被“怨恨嫁接”的邪术、森林中神父格杀的那个诡异山羊头骨面具使徒、矿洞深处滋生腐化、甚至侵蚀生物血肉灵魂的可怖苔藓与那活化的矿脉……
这些散乱的、似乎毫无关联的碎片，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按进了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拼图框架。
“准确地说，是‘万灵与死幽教会’（The All-Souls and Stygian Abyss Order），他们更乐于自称为‘死主’的追随者。”
贝里的语调失去了几分刻意的婉转，多了冰冷的严峻，“这个组织的历史比戈尔纳的黑塔白塔更为古老，也更加隐秘，如同腐木下的菌丝，汲取绝望与黑暗滋长。
他们崇拜的是沉沦于死之幽界深处的主宰，信奉将‘生者的精粹’献祭于‘死之轮转’，最终引导主宰重新君临此世的教义。
而实践这一信仰的手段……”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便是‘怨恨嫁接’、‘灵魂亵渎腐化’、以及‘生命本质的扭曲’。”
“所以，”科恩的声音更低沉了，炉火的暖光投在他脸上，却未能驱散那份陡然加深的阴翳，“面包……
那个日日往我胸口招呼匕首的小姑娘看到的杀父仇人幻象(晨曦此时并不在科恩身边)；
林子里驱使着腐烂缝合兽骸、连神父都差点着了道的术士；
还有……”
他顿了顿，指节微微收紧，“……我那挖矿的领民里，突然全身发灰、长满黑苔、说矿洞里有‘东西’在和他说话的那些怪病都和那个教会有关？”
“很可能。”
贝里毫不犹豫地颔首，“这只是冰山一角。
‘撒旦教会’行踪诡秘，但行动模式极具特征。
他们热衷于寻找古老的遗泽之地——
尤其是曾因战争、瘟疫或禁忌魔法而留下‘巨大伤痕’的地点——加以污染，培育腐化的节点，散播绝望与怨恨的种子，从中收割足以滋养核心仪式的‘生命精华’和‘扭曲的能量’。
科恩领，很不幸，有着‘开拓血战’的旧伤矿脉、近期的贫苦交加、还有……”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科恩略显苍白的面容，“……一些源于过去的‘特质’，使它成为了那些阴影中的虫子理想的温床。”
科恩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贝里：
“你口中的‘特质’，最好不是指我这个人本身。
我的债务资产只剩下这半死不活的领地和一群吃不饱饭的嘴，不附赠让邪教徒兴奋的零碎。”
“当然不是指您个人。”
贝里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至少并非主要因素，您的灵魂很特殊。”
贝里的眼里闪着神秘的火花，还是以温和的态度继续说道：
“白塔的分析指向了这片土地更本源的东西——
可能是地质构造上天然的魔力易感点，也可能是在‘开拓血战’时期，某位强大存在（包括您的先祖）在此地与异兽或强敌激战时遗留的‘魔法伤疤’未曾抚平。
这种‘伤痕’如同新鲜血肉对鲨鱼，极易吸引死幽教徒前来‘消毒’，或者说……‘彻底污染’以占为己有。
那些矿洞里的苔藓、被腐化的矿工和巨大的‘噬铁者’，都是污染深入的表征，说明撒旦教会在此地的经营已经有些时日，并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沉默笼罩了房间，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科恩盯着面前这杯热气渐散的红茶，水面映出的脸孔冷硬如石刻。
对方的信息过于准确，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领地内那些正在溃烂的脓疮一一
挑开，暴露出来。
“白塔告诉我这些，”科恩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是出于对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的正义感？还是……
你们终于觉得戈尔纳那群玩黑魔法的邻居吃得太胖了，想找个人在暗地里给他们下下绊子？”
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目光如冰棱，刺向贝里，“或者，干脆是冲着你们口中的那点‘特质’、那份戈尔纳黑巫师都想要的，可能存在的‘遗产’而来？”
贝里脸上的优雅并未被这直指人心的质疑刺破。
他放下一直端在手中却未饮的红茶，双手交叠置于桌上，鸢尾花家徽在纯白袖口上如同冰雪的烙印。
“科恩大人快人快语，那我便不再遮掩。”
他的声线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力量，“在黑巫师塔之前，我们派遣来您领地的一位法师是撒旦教的卧底，差点干掉您。
我是来为那事道歉的。
现在我们来说正事:
正义？
这是驱动力之一，白塔崇尚秩序与平衡，绝不容忍死幽教会那种让万物沉沦至最终死寂的结局。
但作为守护者，我们也需要实际的筹码来对抗日益强大的戈尔纳黑塔，他们在世俗王国中渗透日深，这本身就是对平衡的威胁。
至于您这片土地可能存在的‘遗产’或‘特质’……”
他轻轻叹了口气，银灰色的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与认真：
“戈尔纳黑巫师们或许追求力量的不择手段，但白塔不同。
我们的炼金术和附魔法则的根基是‘稳定’与‘同调’，强行掠夺或污染特定‘特质’地带得来的能量只会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若它们被撒旦教会彻底腐化，对所有人——包括白塔在内——都将是灾难。”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科恩：
“所以，我此行是代表白巫师塔，提出合作。”
“第一，情报共享。”
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关于‘撒旦教会’在我方探测范围内已知的一切蛛丝马迹、活动模式图谱、高阶神职标识特征、以及他们偏好的腐化节点类型，全部加密呈送给您——
这会让您至少不再是黑暗中摸索的盲人，能更快揪出领地内可能的毒虫。”
“第二，技术支援。”
第二根手指竖起，“针对矿洞深处正在蔓延的那种‘腐化苔藓’以及侵蚀生灵的‘灵魂疫病’，我们提供三套特制的大型结界净化核心部件——‘净光棱镜’。
以及详细的架设流程说明，足以守护一整个村庄或扼守一处重要出口。
同时附赠小型化的便携侦测仪——‘幽邃共鸣石’，能有效探测死幽腐化污染浓度和高能量节点位置。”
“第三，有限度的魔法顾问。”
第三根手指平稳立起，“我们可以派遣一名精通净化结界与死灵对抗的高阶白巫师（当然，需要您签署保密协议确保我方成员安全）常驻或短期进驻，提供技术咨询和必要的仪式辅助。
但明确一点：我方不会直接参与清剿行动、领地治理或对外战争，也绝不染指领地内的矿藏或其他任何资源。我们只针对死幽教徒的腐化行为。”
贝里的目光坦然而直接：“科恩大人，这是我们的诚意。
我们付出情报、实用技术、有限的智力支援。
而我们要求回报的只有一件事——”
他银灰色的眸子凝视着科恩，字句清晰：
“在您的科恩领范围内，给予我们打击‘撒旦教会’行动的通行权与情报优先知情权。
当我们需要针对某些高度疑似死幽教徒的据点或个人进行某些……
更为深入的秘密调查或遏制行动时，在不损害您领地核心利益的前提下，希望得到您的默许或不干扰的承诺。
同时，您所发现的任何与‘撒旦教会’核心阴谋或核心神职直接相关的、关乎全局的重大信息，希望能与我们共享。”
白袍使者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椅背，姿态依旧优雅从容：
“这是纯粹技术支援性质的合作，旨在清除我们共同的、真正致命的阴影敌人。
它不涉及爵位、矿藏、或者任何形式的统治权交易。
您还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法则。
白塔所求的，只是在对抗最终毁灭者的战线上，多一个信息通畅、行动阻力更小的支点。”他双手摊开，“请您斟酌。”
炉火的光在科恩冷硬的轮廓上跳跃，他沉默地看着桌上那杯彻底失去热气的红茶，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仿佛在无声地衡量着每一份情报的重量、每一条技术的价值、以及那个“通行权”背后可能延伸出的每一寸阴影。
撒旦教会……深入骨髓的腐化……神父臂上的符印……老乔身上的黑苔……矿洞里的活矿脉……这每一件事都沉重地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领地上。
而白塔抛来的橄榄枝……似乎带着刺，却又涂抹着眼下最需要的解毒药。
合作？还是再次孤注一掷？
时间在寂静的谈判桌上，如同矿洞深处传来的滴答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