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刺耳的午休铃声如同一声号令,瞬间刺穿了上午最后一节课残留的沉闷余韵。
“终于下课了!”
一年A班的教室里,压抑了许久的声浪如同骤然拧开的水龙头,轰然倾泻而出,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桌椅碰撞声、书本合拢声、兴奋的交谈声、女生们刻意拔高的娇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的洪流。
“嘿嘿,我跟你们说,今天我看到一个男孩子老帅了,我给你们看看我当时拍的照片。”
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雀,三三两两离开座位。
有人风风火火地冲向食堂的方向,空气中仿佛能闻到油炸食品和咖喱的诱惑气息;
有人则慢悠悠地从书包里掏出精心准备的便当盒,色彩缤纷的布巾包裹着,在桌面上铺展开小小的盛宴;
更有不少女生,目标明确,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端着同样精致甚至更为华丽的便当盒,如同优雅的猎食者,款款走向各自心仪或“投资价值”高的男生桌边,发出“一起共进午餐吧?”、“前辈,我做了点小菜,要不要尝尝看?”之类的邀请,声音甜腻得能拉出丝来。
在这片骤然升温的、充满食物香气和社交荷尔蒙的嘈杂中,白石凉的动作显得格格不入。
“无聊。”
他平静地合上手中那本没有任何花哨封面的通用版数学教材,将摊开的笔记簿利落地收进磨损的书包侧袋。
接着,他拿起桌上那块屏幕已经熄灭的平板终端,指尖划过,确认没有未读通知,然后也利落地塞进书包。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毛边的拉链口再次被紧紧闭合。
他没有丝毫迟疑,背起那个旧书包,站起身。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奔向食堂的热闹,也没有接受任何投向他的、带着期待或试探的目光。
“该下一个项目了。”
他的眼神平视前方,仿佛穿透了眼前攒动的人头和喧闹的声浪,锁定了一个无人问津的方向。他迈开脚步,稳定而迅捷地穿过拥挤的过道,对身旁擦肩而过的、端着豪华便当盒欲言又止的女生视若无睹,径直走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通往更高处的楼梯间。
他的目的地是教学楼顶层的天台。
通往天台的门是一扇厚重的、刷着绿色防锈漆的铁门。
门把手冰凉,上面沾着些许灰尘和不知名的手印。白石凉伸出手,毫不犹豫地转动把手。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干涩的呻吟,应声而开。
意料之中,并未上锁。在这个被精心规划、充斥着社交需求的校园里,天台对大多数人而言毫无吸引力——这里只有赤裸裸的、能将人晒化的灼热阳光;
只有毫无遮挡、时而呼啸时而呜咽的穿堂风;只有纵横交错、冰冷粗粝的通风管道和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如同一副巨大的金属骨架暴露在空气中;
地面是粗糙的水泥,边缘围着冰冷的不锈钢护栏,没有任何可供休憩的座椅或赏心悦目的绿植。不够“好看”,更不够“社交”。
“呼。”
但这一切,对白石凉来说,却是构筑壁垒的绝佳材料。这里空旷、安静、无人打扰,阳光和风虽然粗暴,却真实而直接,没有任何精心设计的“温柔陷阱”。
他走到天台最偏僻的角落,这里被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他将书包放在脚边干净些的水泥地上,拉开毛边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最普通的白色餐巾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解开纸巾,露出一个没有任何图案、材质是半透明塑料的便当盒,边缘有几处细微的划痕,显示出它的使用年头。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外机箱壁。
打开便当盒盖,里面的内容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团压得紧实的白米饭,颜色有些发暗,显然是隔夜的;一小撮水煮过的、颜色已经有些蔫黄的青菜,没有任何油光;唯一算得上“荤腥”的,是一枚剥了壳、光滑洁白的煮鸡蛋。
没有酱汁,没有配菜,更没有任何加热的痕迹。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嫌弃或无奈,拿起同样简朴的筷子,开始进食。
他的动作不快也不慢,每一口米饭或青菜送入口中,都伴随着稳定而有节奏的咀嚼。
牙齿与食物的碰撞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他默数着咀嚼的次数,直到达到一个预设的标准,才平稳地吞咽下去。
整个过程,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唯一的背景音是风掠过护栏缝隙发出的空洞呜咽和空调外机沉闷的嗡鸣。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额角很快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恍若未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维持生存所需的简单能量摄入上。
吃到一半,米饭还剩下一小半,青菜已经见底,那枚煮鸡蛋静静地躺在角落。一阵略显急促、带着刻意放轻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属于他的、工业化的寂静。
“找了你好久——原来你躲在这儿呀。”
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修饰过的轻快尾音,以及努力压低的、试图显得温柔体贴的语调。
白石凉咀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口中的食物完全咽下,喉结平稳地滚动了一次。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穿着标准夏季校服裙的女生站在那里,外面还套了一件略显累赘的浅粉色薄毛衣开衫,大概是觉得天台风大。
她双手捧着一个粉白相间、印着可爱卡通兔子图案的双层便当盒,边缘还系着一个同色系的蝴蝶结。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腼腆、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爬楼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在食堂特意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这个,”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便当盒,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看你一个人……吃这么冷的饭,怪……怪让人心疼的。”她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白石凉那毫无热气的简单便当上。
白石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平静得像扫描过一张无关紧要的标签。然后,他低下头,继续用筷子夹起一小块冷硬的米饭,送入口中,再次开始了那精确的咀嚼计数。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风带来的一阵稍纵即逝的杂音。
女生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努力扬起更灿烂的弧度。她向前走近了两步,几乎要挨着白石凉坐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便当盒的上层。
瞬间,一股混合着油脂、酱油、糖和食物热气的浓郁香味霸道地弥漫开来,与白石凉便当盒里冷饭和青菜的寡淡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看!”她献宝似的指着饭盒里一块煎得金黄、边缘带着焦糖色脆边、上面淋着亮晶晶深色酱汁的煎蛋,旁边还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西蓝花和切成章鱼形状的小香肠,
“这个糖渍煎蛋是我自己做的哦!虽然第一次尝试,但味道真的不错呢!我、我好像做多了点,一个人吃不完……”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待,“所以……要不要尝一口?就一口?就当……帮我分担一下?”
她将一双同样印着兔子图案、显然是崭新的一次性筷子递向白石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白石凉没有去看那诱人的煎蛋,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双可爱的筷子。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便当盒里那枚孤零零的、没有任何调味的煮鸡蛋上,仿佛那里有更值得研究的宇宙奥秘。
女生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一丝尴尬和挫败感爬上眉梢。她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白石凉这才再次抬起头,目光直接迎上她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瞳孔深邃平静,没有厌恶,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近乎无机质的清澈。
“谢谢你。”他开口,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图书馆前台归还一本过期书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标准,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比刚才咀嚼米饭的节奏还要刻板。
女生像是被这过于正式的感谢弄得有些懵,但随即又燃起一丝希望,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不、不用谢!那你,那你尝尝?”她再次递了递筷子。
然而,白石凉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彻底僵在原地。
他没有去接筷子,而是平静地、有条不紊地合上了自己那个装着冷饭和煮鸡蛋的廉价便当盒。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拖泥带水,稳稳地拿起了女生手中那个打开的、散发着诱人热气和香味的粉色便当盒。他小心地避开了食物,手指精准地捏住盒盖的边缘,轻轻地将它盖了回去,严丝合缝。卡通兔子被关进了黑暗里。
接着,他将这个被盖好的、依旧温热的便当盒,平稳地递还到女生面前。
“我习惯吃冷的。”他陈述道,声音没有任何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