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海绵，无声地吸收了所有惊惶，然后重新将自己压缩到最小的存在形态。
她确实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没有不必要的走动，没有刻意的清嗓，甚至连翻书的声音都轻得几近于无。
她完美地践行着“零存在感”的生存法则，把自己变成了这间古老、幽深、充满尘埃气息的图书馆背景的一部分——
墙角的一块阴影，书架缝隙里的一抹灰尘，空气里一缕旧书的陈旧气息。凉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这种“安全距离”和“零社交负担”的状态，让他感到一种反常的舒适。
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享受着这份由他人主动提供的、绝对的安静空间。
在这个男女比例极度失衡、异性目光常常带有探究甚至压迫性的地方，这种纯粹的、非刻意的“被无视”和“被让渡空间”，对他而言，珍贵得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时间在笔尖和书页的缝隙里悄然流逝。
凉合上面前最后一本资料的硬壳封面，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按停手机录音，屏幕暗了下去。有条不紊地将笔记本、笔、手机归置回书包，拉链发出的轻微“嘶啦”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做完这一切，他习惯性地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那个角落——如同确认一个不起眼的坐标。
那道身影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低垂着头，两根麻花辫安静地垂在肩前，宽大的罩衫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更加模糊的轮廓。
眼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两点凝固的星辰。她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石像，沉默、凝固，与周遭的书脊融为一体。
凉拿起通行卡和那张薄薄的复印页——这是需要归还的东西。他站起身，背包的重量重新压在肩膀上。
他没有径直离开，而是再次走到那张小圆桌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声音打破了书库的沉寂，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下次来还资料，还是在这边找你？”
声音落下，角落里静流的身影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感抬起了一点点下颌，从厚重的刘海和眼镜框上方，露出一小片极其苍白、缺乏血色的皮肤。
她没有完全抬起头，目光似乎还聚焦在桌面的某一点上。
“…周五。”
一个比之前更加微弱、更加缺乏实感的声音飘了出来，如同叹息。这次的回答似乎顺畅了一点点，但依旧带着深深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行。”
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凉不再停留，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轻而稳的步伐，朝着深藏书区通往外界的长廊走去。
他的背影在穿过一道道光柱时，明暗交替，最终融入书架构成的幽深通道。
走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他的手已经搭上了冰凉的门把手。
但就在推门欲出的瞬间，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过他的脑海。
他停下了动作，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寂静的书库内部，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传遍这片安静的空间：
“你的效率挺高的。”
这句话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没有任何夸奖或客套的成分，仅仅是指出他所感知到的现象——无论是提前准备好资料，还是在他发现问题时瞬间提供解决方案（尽管方式可疑）。
然而，这句话的音量，在静谧的书库里，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长桌尽头角落里，那个如同石像般凝固了一整个下午的身影，第一次明显地动了一下。
静流猛地抬起了头！
愣了片刻，才低下头，把抽出的那一页资料重新夹回原本中。
她指尖微微发颤，却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记住我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还小。
那一页，就是她提前抽出来的。
礼堂穹顶之下，清晨的阳光穿透高悬的彩绘玻璃窗，被切割成无数条浑浊的光带，裹着细小的尘埃在其中不安地舞动。
空气滞重、滚烫，闷着几百个年轻躯体散发热量，混杂着新浆洗发水、廉价香水、运动鞋橡胶底和布料纤维被揉搓后的混杂气息。
人声鼎沸，如同沸水在巨大容器里翻滚。
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写满了亢奋与焦虑，窃窃私语汇集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冲击着耳膜。
前排几个女生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来回扫射着幕布前那片寂静的空地。
“终于要开始了！听说不只是成绩单，连排名大榜都要贴出来！”一个短发女生声音拔得极高，像根绷紧的弦。
“真的假的？不是说这次只是内部评估，不公开的吗？”她身边的眼镜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你懂什么！”另一个声音强势地插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弥生副会长亲口拍板的！说是要‘透明化管理’，为了选拔那个‘青苗样板’！”
“样板？”有人不解地反问。
“就是…嗯…”起先说话的女生拖长了调子，眼神闪烁着兴奋的光，
“你懂的那种，门面担当！成绩拔尖是基础，外貌气质得过硬，最重要的是‘上进形象’……懂吗？”
她意味深长地着重了最后几个字。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哦——”声，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
“快猜猜，谁最有可能登顶？”女生堆里，一个梳着公主头的迫不及待地抛出话题。
“那还用说？肯定是上野君啊！入学考第三，长得又那么阳光！”
“我觉得佐藤桑更有希望，他可是田径部的明日之星！”
“你们忘了白石君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弱弱地响起。
“白石凉？”
旁边同伴嗤地笑出声，
“那个冷冰冰的木头脑袋？入学考第一是没错啦，但太死板了，像个移动的图书馆目录，一点人气都没有。样板可是要上电视的！”
周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的哄笑。
就在这时，“嗡”的一声低频振动撕裂了喧嚣。悬挂在高处的巨大电子屏幕骤然亮起，冰冷的白光瞬间取代了浑浊的晨光，刺得前排学生下意识眯起眼或抬手遮挡。
礼堂里的嘈杂如同被无形闸刀斩断，瞬间跌落谷底，紧接着被一阵更密集的、混杂着惊叹和抽气的声浪冲刷顶替。屏幕顶端，一行粗体黑字清晰无比：
【白峰学园·第一学期新生综合评定】
光标冷酷地向下跳动。
【榜首】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闪烁的像素方块重新排列组合。那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确定性，撞入所有人的视野：
白石凉（一年A班）
紧随其后的数据冷漠地罗列，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学术：100／100
行为规范：A+
体能检测：B
综合评定指数：97.6
死寂。绝对的死寂，沉重地笼罩了整个空间，仿佛连尘埃都停止了飘舞。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送风的低沉嘶鸣，首次如此鲜明地钻进耳朵，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感。
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个名字和那串数字上，凝聚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哇。”
不知是谁，终于从窒息般的震惊中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居然……真的是他。”前排刚才嗤笑过的女生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入学考满分也就算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无法理解的困惑，“那个行为规范评级A+是怎么回事？全勤？零违纪？他难道是个设定好的程序吗？！”
“体能居然也有B？”旁边有人难以置信地接话，“看他那副风一吹就能倒的瘦削样子，我还以为肯定是C或者D呢！”
“完了，”最先讨论“样板”的那个女生扶着额头，声音带着一丝宿命般的颓丧，“风向真的要变了。谁能想到最后杀出来的，是块这么硬的冰疙瘩……”
人群后排，一个身影如同礁石般静立于喧嚣退潮后的寂静滩涂。
白石凉站得笔直，深蓝色的制服外套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微微仰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地凝视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那刺眼的白光映入他漆黑的瞳孔，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没有欣喜，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第一？他当然知道。
这不是傲慢，而是基于绝对理性的判断。入学以来的所有测试，尤其是学术能力部分，题目设计带着极其明显的倾向性——
表面是基础知识覆盖，内里却充斥着对最新政策文件的解读、条款的逻辑推演以及快速构建针对性论证的要求。
这种题目，对他来说不过是思维路径上的标准流程，解题如同呼吸般自然。
行为规范基于全方位的行为数据建模分析，只要他维持一贯的轨迹，结果几乎是恒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