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凉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那只悬空着、因为无处安放而微微颤抖的左手,“加压包扎需要维持伤肢于功能位(腕关节中立位或轻度背伸位)。你试图单手操作,无法保证位置稳定。
包扎过紧会加剧循环障碍,过松则失去加压意义。错误的包扎角度和力度,可能对已受损的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TFCC)及周围韧带造成二次剪切伤,加速撕裂进程。”
“TFCC”这个专业术语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远山凛试图维持的防御外壳。她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被戳穿隐秘恐惧的狼狈和动摇。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像是一片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
她知道这个名词,医务室的医生提过,警告过她它的脆弱性和一旦撕裂的严重后果——
可能是永久的腕部不稳,甚至是运动生涯的终结。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恐惧,那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将她紧紧地淹没。
“你……”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用更凶悍的语气把他赶走,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眼前这个男生平静的叙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力量,将她那套“经验主义”的自我处理方式彻底拆解得体无完肤。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在她最不愿正视的隐患上,让她无处可逃。
短暂的沉默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蔓延。排气扇的嗡鸣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在为这紧张的气氛敲响警钟。
白石凉看着凛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愤怒、难堪、被看穿的慌乱、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却像重锤敲在凛紧绷的心弦上,
“基于你当前损伤的视觉评估(肿胀程度、淤血范围、皮肤张力)及错误的处理方式,该处韧带结构(特指TFCC)存在急性撕裂的风险阈值正在显著升高。再处理不好,结局不是恢复延迟,而是功能性损伤。”
“功能性损伤”五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让远山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地抓住诊疗床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白石凉,也不再看自己那只丑陋肿胀的手腕,浓密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只抓着新绷带的右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暴露着她内心的剧烈波动。
过了几秒,就在白石凉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用更激烈的言辞将他推开时,凛却用一种异常干涩、甚至带着点沙哑的声音,突兀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白石凉……你到底是来管我身体的,还是来管我生活的?”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充满了防御性的刺。
仿佛在质问他:你凭什么对我的伤、我的选择指手画脚?我的身体,我的生活,与你何干?
白石凉沉默地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和那只死死捏着绷带的手。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光斑,却照不进她此刻笼罩的阴郁里。
他没有思考“身体”和“生活”的哲学分野,他的逻辑处理器只接收到了这个问题背后隐含的抵抗信号和对行为动机的质疑。
“我只管逻辑错误。”
他清晰地回答,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的行为模式(带伤极限训练、错误自我处理、优先排序异常)存在显著的非理性逻辑链条断裂点。
放任此类错误持续,最终将导向不可逆的负反馈结局(如腕部功能丧失),违背生存及目标实现的最优原则。这与管理无关,是逻辑本身需要修正。”
没有说教,没有同情,没有试图“拯救”或“改变”她。他只是冰冷地指出,她的做法,从最基础的逻辑推演上看,是通往自我毁灭的错误路径。就像解一道数学题,步骤错了,答案必然错误,无论解题者本人多么“顽强”或“经验丰富”。
凛的身体彻底僵住了。预想中的大道理、同情心或者“为你好”的劝诫都没有出现。
对方只是用她无法反驳的“逻辑错误”四个字,就将她所有试图竖起的尖刺都消解于无形。
她像一拳打在了冰冷的铁壁上,反震回来的只有自己指骨的疼痛和对方纹丝不动的坚硬。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夸张的假笑、故作的痞气、愤怒的防御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
一丝被彻底看穿的茫然。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诊疗床冰凉的金属边缘。
她看着白石凉那双平静无波、仿佛倒映着整个理性宇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她熟悉的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厌烦,没有算计,甚至没有好奇。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和基于观察得出的结论。
没有反驳。
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关你屁事”或者“少管闲事”把他顶回去。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最终都沉淀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寂。
那只肿胀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暴露着主人的虚弱。
白石凉没有再说话。他该传递的信息已经送达。
逻辑的警报已经拉响,修正与否,是观察对象自身的决策变量。
他平静地拿起放在旁边诊疗床上的文件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空旷的医务室里清晰可闻。
就在他即将拉开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几乎被排气扇的噪音淹没:
“……那个弹性绷带……放在哪里?”
白石凉握着门把的手顿住了半秒。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同样平静无波的语调回答,仿佛在回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询问:
“药品柜,第二层右侧,蓝色包装,标注‘弹性自粘绷带(Elastic Adhesive Bandage)’。”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医务室内的消毒水味和那沉重的寂静。
医务室内,远山凛依旧僵坐在诊疗床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药品柜第二层右侧。那里,几卷蓝色的弹性绷带整齐地排列着。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肿胀、紫红、丑陋不堪的手腕,又看了看右手紧握着的、那卷毫无用处的普通纱布绷带。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的白色,正一点点褪去。
她慢慢松开手,任由那卷白色的普通绷带,“啪嗒”一声,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次日,白峰学园体育馆的空气像是被点燃了。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球鞋摩擦地板的尖锐嘶鸣、篮球猛烈撞击篮板发出的“哐当”巨响,混合着人群蒸腾出的汗水和兴奋的热气,形成一股粘稠而喧嚣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巨大的电子记分牌上,猩红的数字定格在[白峰 68 : 72 明城],第四节还剩最后两分十七秒,每一个数字都像是滴血的伤口,刺痛着白峰队每个人的神经。
场上,深蓝色球衣的远山凛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头狼。汗水早已浸透她的背心,紧贴在她剧烈起伏的背脊上,勾勒出绷紧到极致的肌肉线条,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麦色的皮肤在聚光灯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汗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她湿透的短发、下颌、甚至眼睫毛上甩落,在地板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她的呼吸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动的嘶哑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咳出血来。
就在刚才一次快攻回防时,她脚下明显一个踉跄,身体失控地向前扑了两步才勉强稳住。
场边敏锐的观众席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像是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卷起的浪花。
她甩了甩头,动作有些迟滞,像是要甩掉眼前的什么重影,又像是想要驱散那突然袭来的疲惫。
那一瞬间,她望向篮筐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锐利如鹰,而是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被强光晃花般的迷茫——
视野边缘似乎有细微的、闪烁的黑点在跳动,如同夜空中突然熄灭的星辰。
“凛学姐!”控卫焦急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球被对方逼到了死角!”
“给我!”
凛嘶吼着,强行启动!她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挤开防守队员的卡位,右手高高举起,示意要球,左手则护在胸前,防止对方的抢断。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