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学院的“文化综合研讨课”教室,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
一百多张椅子容纳着超过三百名女生,空气里饱和着香波、护手霜和某种被刻意压抑的兴奋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带着甜味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呼吸之上。
女生们互相挨挤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细密如雨,低语和偶尔拔高的娇笑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耳膜发胀的嗡鸣。
在这片几乎要将空间撑裂的粉色洪流里,零星点缀的男生如同被淹没的孤岛,缩在椅子里,眼神迷茫或呆滞,仿佛被过于丰沛的关注吸走了魂魄。
白石凉坐在教室后方靠窗的角落,脊背习惯性地挺直,与周围慵懒或刻意凹出优雅姿态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面前摊开的《社会结构基础理论》书页边缘微微卷起,指尖划过一行行冷静的文字,试图在这片过于粘稠的空气中辟出一小块属于逻辑和思辨的净土。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穿透这片喧嚷:“关于‘性别价值与责任感’的实践报告,按学号三人一组,抽签决定搭档。”
话音刚落,教室瞬间被一种新的、更为尖锐的期待点燃。
女生们交换着眼神,身体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教室后方那几个稀有的男生身上扫射、锁定,窃窃私语汇成湍急的暗流。
凉感到无数道目光的灼烫,他垂着眼睑,指腹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揉碎。
他厌恶这种被当成珍稀猎物围观的窒息感。抽签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在教室回荡,每一次名字的跳动都牵动着细微的抽气或叹息。
“白石凉。”
机械音落下。
凉抬起头,迎上的是前方几十双骤然亮起的眼睛,仿佛黑暗森林里骤然点亮的萤火虫群,带着不容错辨的渴望。
他抿紧唇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远山凛。”
这个名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引起一片压抑着的、混合着羡慕与遗憾的哗然。
凉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教室另一侧。
远山凛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晃荡着,短发利落,嘴角挂着一贯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痞笑。
听到名字,她抬起眼皮,隔空对上凉的视线,那笑容里瞬间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她利落地从桌上跳下,像一柄出鞘的小刀划开人群,径直朝凉的方向走来。
“哟,凉!”
凛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运动系特有的活力,瞬间压低了周围的嘈杂。
她走到凉旁边的空位,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她侧过身,胳膊肘随意地搭在凉椅子的靠背上,凑近的脸颊几乎能感受到她运动后尚未完全平息的温热气息,“又是我罩你啊,兄弟!”
凉身体几不可察地向窗边挪了半寸,避开那过于亲密的距离和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阳光与汗水的独特气息。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书本上,语气平淡无波:“小组作业,各自尽责就好,谈不上谁罩谁。”
他合上书,指尖在封面轻轻敲了一下,“课题是‘性别价值与责任感’,你有什么初步想法?”
凛似乎完全没在意他刻意的疏离,反而因这话题兴奋起来,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T恤短袖下结实流畅的手臂线条和微微凸起的腹肌轮廓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这还用想?”她挑起一边眉毛,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自信,在略显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核心就一条:保护女生优先!这是刻在骨头里的责任!力量、资源,关键时刻当然得让女生先走!这是身为男生的价值!”
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讲的激昂,目光灼灼地盯着凉,仿佛在等待他理所当然的认同。
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凛那双燃烧着某种坚定信念的眼睛。
那平静之下,却像深海涌动的暗流。“保护?”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棱般的质感,瞬间刺破了凛营造出的激昂氛围,
“如果‘保护’的前提,是默认某一性别天然需要被置于羽翼之下,天然地豁免于责任之外呢?”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叩问,
“当所谓的‘价值’,仅仅建立在单方面的付出和对另一方能力与责任的预先否定上,这种价值本身,是不是一种更隐蔽的枷锁?”
空气仿佛在凉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凛脸上那自信飞扬的笑容僵住了,如同被寒流骤然冻结。
她撑在桌上的手臂肌肉明显绷紧,T恤下流畅的线条变得坚硬。
她微微眯起眼,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掠过错愕、被挑战的恼怒,还有一丝被精准戳中某种隐秘矛盾的狼狈。
“你…什么意思?”
凛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再有刚才的张扬,反而带上一种危险的、被逼到墙角的攻击性,
“难道看着女生陷入困境袖手旁观?这算什么责任?算什么价值?”
她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试图用气势压倒凉那该死的平静。
凉毫不退缩,甚至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与凛针锋相对的距离。他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如同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公理:
“责任,不该以性别为界碑。价值,更不能建立在‘他/她不行’的预设上。
真正的尊重,是相信对方有承担的能力,并给予平等的责任和机会。单方面的‘保护’,不过是变相的剥夺和圈养。看看周围,”
他目光扫过教室前排一个被两个女生殷勤递水、整理笔记、眼神却空洞茫然的男生,
“这就是‘保护’的最终形态?一个被彻底弱化的符号?”
他的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冰冷的陈述,却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穿透力。
凛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无形的拳头击中了胸口。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怒斥他胡说八道,想强调自己绝不是那种把男生当花瓶养起来的肤浅女生,但凉最后那句指向现实的冰冷陈述,却像一根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清晰审视过的角落。
她下意识地顺着凉的目光看向前排那个被包围的男生,那副被过度照料下的呆滞模样,让她胃里突然泛起一阵陌生的、冰冷的恶心。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照顾”和“保护”,那层披在“兄弟情谊”外的坚硬外壳,在凉毫不留情的剖析下,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内里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可能同样带着“圈养”意味的私心——
她想把他留在身边,想成为他唯一且最强的依靠,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灼热,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恐慌。
凉清晰地捕捉到了凛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动摇和狼狈。她脸上强撑的怒意下,那瞬间的苍白和瞳孔的细微收缩,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甚至看到她撑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信仰根基被撬动时的本能反应。
他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桌上摊开的书本,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只是翻过了一页无关紧要的注解。
然而,那短暂交锋所激起的涟漪,却在他们之间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扩散、震荡。
这份无声的震荡,远比刚才的言语交锋更能吸引教室里的目光。几乎在凉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道视线就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汇聚过来,如同无数探照灯聚焦在两人身上。
窃窃私语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地一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音量虽然被刻意压低,但那份惊疑、好奇和兴奋却浓得化不开。
“……白石君…居然反驳远山同学?”
“他说‘圈养’?天啊,好尖锐……”
“远山同学脸色好难看……”
“但…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嘘!小声点!不过…白石君认真的样子,真是……有点帅?”
“凛酱居然没立刻吼回去?这不像她啊……”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凛的感官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后背被目光灼烧的刺痛感,能分辨出那些私语中蕴含的惊讶、同情、幸灾乐祸,甚至还有对白石凉那番“离经叛道”言论隐隐的、让她心头发堵的认同。
她从未在如此公开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生,尤其还是她视为囊中之物的白石凉,如此毫不留情地撕开她引以为傲的立场。
这份难堪,混合着内心被凉那番话刺中要害而翻涌起的、连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混乱情绪——是愤怒?是委屈?还是某种被强行照亮内心阴暗处的羞耻?——让她胸口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