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我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沿着通往郊区的公路奋力前行。
汗水早已浸透了T恤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的每一次踩踏伴随着呼吸，都感觉肺叶要爆炸。
但我的脑海里还残留着堇的警告和社长电话里关于“五百本”的惊人数字。更深处，却是椎名那张在公交站台惨白的脸，以及那句冰冷的“你有自己的秘密吧”。
印刷厂的大门在视野尽头出现，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传达室里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门卫大爷。
大爷探出头，声音带着午后的困倦：“喂！小伙子，找谁？”
我赶紧刹车，跳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汗：“你好，我来找人。她叫椎名由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还有经理办公室在哪边？我有事。”
“椎名……哦！那个女学生，进去吧进去吧。”大爷挥挥手，大概觉得一个学生翻不起浪。
“经理办公室啊。顺着这条路直走，看到那个最大的，刷绿漆的厂房没？绕到它后面，有个两层小楼，楼梯上去左边第二间就是。”
“谢谢！”
我道了谢，推着车往里走。巨大的厂房像沉默的怪兽蹲伏着，弥漫着油墨和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机器低沉的嗡鸣。
我按照大爷的指示，找到绿厂房，绕到后面，果然看见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
“楼梯上去左边第二间……”
我把自行车随意靠在墙边锁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
狭窄的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左边第二间——一扇普通的木门虚掩着，门牌上写着“经理室”。
就在我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里面激烈的争吵声清晰地传了出来，刺破了午后的沉闷。
“椎名小姐！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的声音拔得很高，“这肯定是你们自己搞错了。我们厂子每天经手多少单子？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报单？报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么多文件堆着呢！”
紧接着，是椎名的声音。
她的语调不像在公交站台那样尖锐，而是异常的平静：“经理先生，我很确定我没有表达错意思。五十份，清清楚楚。我需要看到当时的报单，这是确认责任归属的唯一依据。”
“责任？”经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小姑娘，五十份的小单子，还不够我们机器热身的！你们学生社团做事毛毛躁躁的，现在出问题了就来找我们工厂的麻烦？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把多出来的书卖出去！”
我听得心头火起，手已经按在了门板上，准备冲进去为椎名解围。就在这时，里面的声音陡然一变。
椎名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据理力争的平静，也不是公交站台的暴怒，而是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像毒蛇缓缓吐信。
“哦？”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压抑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说起来，经理先生，我听说您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在本地的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呢。”
门外的我，动作瞬间僵住，按在门板上的手停住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经理显然没料到话题会如此跳跃，语气带着疑惑和被打断的不快：“是又怎么样？这跟印刷的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椎名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比如，您上个月发表的那篇《父亲的背影》，写得真是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啊。您描绘的童年，在贫苦中挣扎，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多么坚韧不拔的形象。”
经理的声音明显多了些警惕和不安：“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故事写的很好，”椎名的声音里透出玩味的意图，“只是，据我所知，令尊身体一直很硬朗，直到前年才因病过世。而且，令尊每个月都会给你和你母亲寄一笔不小的抚养费吧，家境应该不算贫苦吧？”
椎名的话说完，周围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隔着门缝，我仿佛能感受到办公室里骤然降低的气压和经理瞬间凝固的呼吸。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经理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惊恐，“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不是胡说，”椎名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我想，您比我更清楚。”
我听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她似乎在打开随身的包。
“我这里刚好有一份你这篇散文的剪影，”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另外，还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报道和一些资料，都在这个文件夹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经理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他明明都搬走三十多年了！”
“虽然年代久远，但你父亲想当年也是当地有名的青年企业家吧。本地的图书馆还是会搜集一些历年的报纸。除此之外，企业家出轨离婚的八卦，不可能没有媒体报道吧？”
椎名的陈述条理清晰，哪怕是偷听的我也不得不信服。
我忽然联想到前两天图书馆前的偶遇，她去那里是做这件事吗？
对此经理报之以沉默，而椎名乘胜追击：“您看，要请厂里的同事们一起欣赏一下，顺便讨论一下文学创作的真实性要求吗？”
“不！千万别！”经理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之前的傲慢荡然无存，“椎名小姐，有话好说！我们好商量，是工厂的错，是我们录入失误。”
“那五百本文集……”椎名的声音带着胜利者对败者的施舍。
“我们全权负责！”经理的声音急促得像在打机关枪，“没卖出去的，我们工厂全权负责回购，保证不让你们社团承担任何损失。我这就给您写书面保证。”
“很好，麻烦您尽快处理。”
椎名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威胁从未发生过。而我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门口，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却失去了所有力气。
透过门缝狭窄的视野，我只看到椎名挺直的背影，和对面经理那张汗如雨下的脸。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办公室里的声音瞬间停止。
下一秒，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椎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任何秘密被撞破的慌乱。
午后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她看着我，没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来，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星野君。”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柔和，甚至带着点亲昵的感觉。
椎名往前走了半步，微微歪着头，随后她旁若无人地微微踮起脚尖，凑近我的耳边，带着身上淡淡香气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有一种诡异的暧昧。
她的嘴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轻柔得像情人低语般的音量，缓缓说道：
“这下，轮到你来告诉我，你的秘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