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才喝下第一口味噌汤时,父亲罕见地放下了他手中的报纸,毫无征兆地开始叹气。
“孩子他爸,你这是怎么了?”
“看到个新闻,突然很感慨。”
“怎么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父母间的对话,并没有插入。
“你记得城郊的那个印刷厂吧?”
“东边那个吗?开了很久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报纸上说这几年来经营不善,昨天已经申请破产了。”
母亲的脸上浮现一丝意外:“怎么突然吗?”
我想起暑假时到访的场景,布满铁锈的大门和破旧的厂房,以及那栋摇摇欲坠的办公楼。
“现在都跑到东京大阪去了,像我们这种小地方以后只会越来越差的。”
“亲爱的,你公司还好吧?”
“暂时没什么问题,”父亲忽然看向我,“但是苍快高三了吧,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咽下了嘴里的饭。
“该想想了,是留在老家还是去大城市。”
直到步行在马路上,我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父亲最后的这句话。
一阵凛然的海风拂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进入了十一月。气温开始下降,街边的景观树也开始落起叶子。
不知是不是父亲的话提醒了我,我开始留意起身边无比熟悉的街景。哪怕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但也有不少的店铺卷帘门还紧闭着,其中很大的一部分都在门上贴了闭店通知。
小时候还很热闹啊。
海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卷起人行道上金黄的银杏叶,晃晃悠悠地落在脚边。到了教室,我的思绪还停留在父亲早晨关于印刷厂破产和未来的沉重话题上,直到一个温软的声音在课桌旁响起。
“星野君?”
我抬起头,椎名正站在桌边,微微歪着头,脸上是熟悉的温柔笑容。朝阳透过窗户,给她柔顺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浅金。
“嗯?椎名?怎么了?”
“是这样的,”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求和一丝困扰,“文艺社的指导老师突然要求我们,这学期结束前必须完成一期校园告示板的内容,才算完成年度考核标准。任务有点急,我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
她顿了顿,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带着点俏皮的恳求:“星野君今天放学后有空吗?能陪我去买些需要的工具和材料吗?拜托了!”
我看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又来了。在人前,她是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椎名由理,温柔、体贴、乐于助人,是老师和长辈眼中的完美典范。
“我说啊,”我忍不住吐槽,压低了声音,“布置校园告示板?这怎么看都应该是板报部的工作才对吧?文艺社怎么也揽这种活?”
椎名的笑容丝毫未变:“没办法呀,指导老师说了,这是‘硬性指标’呢。而且……”
她轻轻用指尖点了点我的桌面,动作带着点亲昵的意味:“有星野君帮忙的话,效率肯定高很多。”
这份在人前滴水不漏的伪装,我早已熟悉。但我很清楚,当环境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某种更真实的“椎名就会悄然浮现。
“可以啊。”
我没有回绝,毕竟这算是自己份内的事。
放学后,我们一同去了学校附近的文具店。购物过程倒是异常高效。椎名精准地报出所需物品:大幅彩纸、各色马克笔、强力双面胶、装饰用的小贴纸……她显然早有准备。
我则负责推着购物车,在她快速清点确认后,拎起那个越来越沉的袋子。
整个过程我们话不多,有种奇怪的沉默默契。椎名在人潮中依然保持着那份温柔的疏离感,偶尔对店员露出礼貌的微笑。
走出店门,傍晚的寒气立刻包裹上来。我提着重物,手臂有些发酸。椎名步履轻盈地走在旁边,我们一路沉默,走向她家所在的街区。
终于到了椎名家门前,我松了口气,准备把袋子递给她道别。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星野君,”椎名却没有立刻接过去,反而转过身面对我,“提了这么久重物,一定很累了吧?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这个点椎名的父母肯定在家,我并不想进去:“不用麻烦了,我……”
“没关系的,”她打断我,伸手轻轻虚拦了一下我的去路,“只是喝杯茶,很快的。而且妈妈看到你帮我拿东西回来,不让你进去坐坐,肯定会说我的。”
面对椎名的再三邀请,我只好点头:“那就打扰了。”
椎名这才满意地按响了门铃。门很快开了,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出现在玄关口。
椎名介绍我:“妈妈,这是我的同学星野苍,今天我麻烦他帮我买些社团的用品。”
“伯母好。”
椎名母亲看到我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正常,热情地招呼我进来:“是星野同学啊,赶快进来坐坐。”
屋内暖意融融,飘着淡淡的饭菜香,与屋外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这份温馨很快被另一种气氛打破。
椎名的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眉头微蹙,周身散发着不易亲近的气场。
看到我进来,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提着的袋子,并未起身,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伯父您好。”我有些拘谨地问好。
“嗯。”
他低沉地应了一声,视线又落回杂志上,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椎名母亲连忙打圆场,端来热茶和点心。我捧着温热的茶杯,试图找些安全的话题,但椎名父亲的存在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气氛始终有些凝滞。
椎名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偶尔接一两句话,眼神却偶尔飘向楼梯方向。
就在这时,门锁转动,一个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是椎名的姐姐由奈,她注意到我:“星野?今天吹什么风让你来我家了?”
我连忙站起来:“我帮由理买些社团的东西送过来。”
“哦哦,那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间了。”
“由奈。”
椎名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叫住了她。
由奈停下脚步,并没有看向自己的父亲:“怎么了?”
“升学志愿书,”父亲放下杂志,单刀直入,“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给你找了些名校的说明会资料。”
由奈抿了抿唇,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说过了,我想报考本地的大学。以后也想留在这里工作。”
“胡闹!”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觉得留在这里有什么前途?看看外面多少店铺关门了?你难道想像那些守着破败工厂等死的人一样吗?”
我咯噔一下,尴尬地看向椎名,试图告诉她在客厅还有一个外人。
让自己这个外人听家庭内部对话不合适吧?
但椎名只是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坐下来。我看了眼周围,眼下确实不是开溜的好时机,只能挨着椎名重新坐下。
“爸!”由奈的声音也提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喜欢家乡所以想留在这里,难道全国的人都要往东京跑吗?”
“熟悉的一切?目光短浅!”父亲猛地站起来,额角青筋微跳,“由奈,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让你失望,我只是不想按你画好的路走,”由奈毫不退缩地回视着父亲,“我的未来我自己负责!”
椎名母亲焦急地试图劝阻:“好了好了!孩子刚回来,吵什么!”
由奈猛地转身,蹬蹬蹬跑上楼,“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客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父亲粗重的喘息,椎名母亲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揉着眉心。
椎名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角。
良久,椎名父亲也站起身离开客厅,椎名母亲才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而看向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头摇如拨浪鼓:“没有没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椎名母亲点点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得像空气的椎名,带着一种寻求慰藉的意味:“还是由理懂事,从来不让爸爸妈妈操心。”
椎名抬起眼,看向母亲。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和,只是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模糊的回应。
这压抑的气氛让我如坐针毡。我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茶杯,站起身:“伯母,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椎名母亲连忙挽留,但我态度坚决。椎名也站了起来:“我送你到门口吧。”
走出那栋压抑的建筑,夜晚的寒气扑面而来,反而让人精神一振。
屋内的争吵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走到街口,我以为告别在即,椎名却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通往海边步道的方向。
“时间还早,去海边步道走走吧。”
我没有反对。沉重的购物袋已经放在她家,我两手空空,跟着她转向此处。
十一月的海边步道,游人稀少。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照亮脚下延伸的木板路和旁边的景观树。
白天看起来还算平静的海面,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深沉辽阔,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只有风声和海浪声。椎名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缩着肩膀,目光投向漆黑的海平线,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
“刚才的事……”我试图打破沉默。
“没什么,”她打断我,语气听不出情绪,“家常便饭罢了。”
她顿了一下,脚步未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虚无的黑暗:“星野君。”
“嗯?”
“高三快到了。”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问题,今天第二次被问起。下午父亲问时,我回答“不知道”。此刻,在这萧瑟的海风里,面对着这个在人后总是流露出真实一面的椎名,我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
“说实话,”我呼出一口白气,声音有些发涩,“还没怎么想过。总觉得还很远。”
“很远?”椎名终于侧过头看我,“印刷厂破产的时候,工人们也觉得‘还很远’吧?时间这东西,溜走的时候可不会跟你打招呼。”
我被噎了一下,无法反驳。她的话像这海风一样,不留情面地刮过皮肤。
“那你呢?”我反问她,带着一点不甘心,“你父母应该对你期望很高吧?毕竟你那么‘懂事’。”
我刻意加重了“懂事”两个字,她母亲那句“还是由理懂事”言犹在耳。
椎名没有立刻回答。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漆黑翻涌的大海。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摆,让她纤细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又有些倔强。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就在我准备放弃追问时,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
“我啊……”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但最后只说了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你看,真的已经入秋了呢。”
海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掠过我们脚边,坠入堤岸下的黑暗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