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夜里没星星。
头顶是漆黑一片的穹顶，上面挂着一团团巨大的幽蓝色晶簇。晶簇移动得很慢，散发着又冷又柔和的光。光照在万渊之心的魔王城上。那座城是拿一整块黑曜石凿出来的，嶙峋的尖塔和城墙被蓝光勾勒出轮廓，活像一头埋在海底的巨兽骨骸，死气沉沉，又透着一股劲儿。
魔王城最高的公主寝宫里，光线却很暖和。
厚厚的蛛丝绒地毯从门口铺到床边，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脚心痒痒的。墙上嵌的不是普通宝石，是一颗颗晶石。每颗晶石里都封着一小团温顺的火元素，不停地发着光和热。整个屋子都被照得暖烘烘的。
一个梳双马尾的小女孩正趴在大床上，穿着蕾丝花边睡裙，两只白嫩的小脚丫正不老实地晃来晃去。她叫苏软软，是深渊至高统治者——魔族女王唯一的女儿，魔族的小公主。
此刻，她正撅着小嘴，一双水汪汪的紫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不知道在等谁。
终于，那扇千年魂木做的大门被悄悄推开了。门板上用刀子划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纹。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一身黑色的长裙。款式很简单，料子却很讲究。裙摆上，暗色的花纹像活物一样，随着她的走动慢慢流动。她一头银白色长发，光溜溜地垂到腰间。她的脸很美，但总带着点冷冰冰的感觉。那双和苏软软一模一样的紫眼睛很深，看人一眼，好像就能把你的心思全看穿。
她就是魔族女王，伊芙琳。光是这个名字，就够埃索斯大陆上所有国王晚上睡不着觉了。
“母上大人！”
苏软软一看见她，眼睛就亮了。她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来，睡裙的蕾丝边都乱了，张开胳膊就往母亲怀里扑。
伊芙琳脸上那点冷冰冰的感觉一下就没了。她嘴角微微翘起，眼神也软了下来。她弯下腰，稳稳地接住扑过来的小家伙，顺势把她抱进怀里。她托着女儿的动作很小心，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把她捏碎。
“今天听话了吗，我的小软软？”伊芙琳的声音又清又脆，但对着女儿说话时，尾音总是拖得又轻又暖。
“有哦！”苏软软搂住母亲的脖子，急着邀功，“莉莉丝老师今天教了三种新的古代魔文，我全记住了！她还夸我，说我的魔力亲和度是万年一遇的天才呢！”
“是吗？”伊芙琳笑了，把女儿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自己也挨着床边坐下。“那我的小天才，现在该睡觉了吧？”
苏软软把头摇得飞快，两边的马尾都甩了起来。“不要！软软要听睡前故事！”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规矩，雷打不动。伊芙琳不管多忙，每晚都会来女儿房间，讲个故事哄她睡觉。
伊芙琳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翘着的小鼻子，“好吧，今天想听什么？听征服熔火地狱的深渊巨龙，还是听建造了浮空城的上古魔匠？”
“都不要，”苏软软眨了眨眼，笑得有点狡猾，“今天我想听……人族的故事。”
“人族”两个字一出口，伊芙琳抚摸女儿头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眼神里的光闪了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一下一下地顺着女儿的黑发。“人族啊……那是个挺有意思的种族。命短，身子骨也脆，脑子里却总装着些……嗯，不着边际的念头。”
“念头？”苏软软仰起头。
“对，”伊芙琳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比如，他们爱给最厉害的人起些夸张的外号，还傻乎乎地觉得，靠一个人就能跟神叫板。”
苏软软的眼睛更亮了：“母上大人，快讲讲！就讲那个有不着边际念头的人！”
伊芙琳没立刻开口，像是在脑子里把一段真事儿，改成小孩能听懂的话。
“好吧。很久以前，人族的地盘上，出了个叫‘剑圣’的男人。”
“剑圣？”苏软软咂摸着这个词，觉得挺好听。
“对，剑圣。”伊芙琳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嘲弄，“在人族那边，‘剑圣’就是把剑玩到头儿的意思。那个男人，更号称是千年最强。他很厉害，也很傲气，一辈子就想弄明白，他的剑到底能有多强。”
“他厉害吗？比母上大人还厉害？”苏软软天真地问。
伊芙琳笑了，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傻孩子，这世上，没什么能跟你母亲比。”
“哦……”苏软软半懂不懂地点头，又催，“那后来呢？那个剑圣怎么样了？”
“后来啊……”伊芙琳的声音轻了下去，眼神没了焦点，好像穿过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蠢货，走遍了人族的地盘，再也找不到对手之后，干了件最大胆，也是最蠢的事。”
“他把主意，打到了我们深渊。”
苏软软下意识地憋住了气，感觉故事有点紧张了。
伊芙琳继续说：“他就一个人，带了把破剑，说是能砍断星星。他穿过了人界和魔界之间的叹息壁垒，闯进了我们的世界。他嚷嚷着，要挑战深渊的顶端，也就是我，好证明他的剑是‘世界第一’。”
“哇……”苏软软小声惊呼。她还不太懂这有多难，但“一个人挑战整个深渊”，听着就厉害到不行。
“他很勇敢，对不对？”小公主忍不住问。
伊芙琳看了女儿一眼，眼神有些说不清的意味，但还是点了点头：“从某个角度看，是。但勇敢和愚蠢，有时候就差那么一点。一只螳螂想推倒大树，你也可以说它‘勇敢’。”
她停了停，用一种好像在说别人家闲事的口气，讲出了结局：“所以，我见了他。就在这座王城的王座前，我给了他一次拔剑的机会。”
“然后呢然后呢？”苏软软激动地抓住了母亲的袖子。
“然后？”伊芙琳的嘴角勾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理所当然的傲慢。“没有然后了。他拔剑，战斗就结束了。”
“啊？”苏软软的肩膀一下就垮了，撅着的嘴都能挂个油瓶。“就这么完了？他不是很厉害吗？”
“厉害，是看跟谁比，我的孩子。”伊芙琳耐心地解释，“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他练了一辈子的剑术，跟小孩子耍木棍没什么两样。一碰就碎。我甚至都没用魔法，只是让他看了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他的剑心……就碎了。”
“剑心碎了？”
“嗯。对一个剑客来说，这就代表他的一切都完了。他的骄傲，他的信念，他花一辈子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全成了笑话。”伊芙琳的口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之后，他就没影儿了。可能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也可能在人族的哪个小镇当个废人，混吃等死。谁在乎呢？”
故事讲完了。
一个曾经让整个人族大陆都敬畏的顶尖强者，在女儿的睡前故事里，只是个不自量力的挑战者，一个连让她认真出手的资格都没有的龙套。
苏软软听得有点懵，这跟她想的惊天动地的大战差太远了。她不甘心地问：“母上大人，那个剑圣，叫什么名字呀？”
伊芙琳的手顿住了。她盯着女儿的脸，看了很久。那双紫色的眼睛暗了下去，里面好像有无数影子在动，但最后，那些影子都沉了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个失败者的名字，我的小公主没必要记。”
她柔声说着，俯下身，在苏软软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个吻有点凉，却让苏软软无比安心。
“好了，闭眼，睡觉。”
“嗯……”
苏软软乖乖闭上了眼睛。母亲身上有股独特的味道，混着影子和安魂香的气味，让她很快就困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要是那个剑圣没挑战母上大人，而是跟母上大人做了朋友，那该多好……
带着这个傻念头，魔族的小公主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后，母亲并没有马上离开。
伊芙琳就那么静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刚才讲故事时的那种轻蔑和嘲弄，早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伸出手，想碰碰女儿的脸颊，指尖却在离皮肤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微微发着抖。她盯着女儿，眼神里有疼爱，有内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快了……”
她纤长的手指终于落下，轻轻划过女儿柔嫩的脸颊，那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一个美梦。
“……就快要完成了。”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很快就散在了屋里温暖安静的空气中。
穹顶上，幽蓝色的晶簇依旧亮着永恒的冷光，照着沉睡的城市，也守着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