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推开。
一股热浪夹着湿气糊上皮肤，黏腻腻的。泥土和腐烂草叶的腥气，混着阳光的味道，冲进鼻腔。头顶的树冠筛下晃眼的碎光，砸在地上。耳边是嗡嗡的虫鸣，还有不知名鸟儿尖锐的叫声。
这一切，吵闹，杂乱，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
与深渊那片土地的死寂、冰冷、秩序井然，是两个极端。
这具身体的记忆在叫嚣着新奇。可凌尘的灵魂，却只想退回门后，回到那片黑暗里。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这片土地。
他的灵魂属于人族。却只习惯两种地方——北境雪山的苦寒，军营铁律的森严。安逸，会磨钝刀锋，消磨意志。
这阳光，这空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一个事实。
他回来了。
以一副不人不魔的，耻辱的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肺叶火辣辣地疼。这具身体太弱了。
脚下的软泥一踩一个坑，每一步都卸掉了所有力气，虚浮得很。他习惯了坚冰与岩石给予的坚实回馈。
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腿肚子就开始发酸，心口发闷，呼吸乱成一团。
“废物。”
他靠住一棵大树，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胸口剧烈起伏。刀剑加身，不过是痛。这种四肢百骸传来的无力感，才是真正的凌迟。他曾能不眠不休地挥剑七日，能负重千斤在雪原奔袭。现在，穿过一片林子就让他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水声。
他定了定神，循着声音找去。一条小溪横在眼前，清澈见底，溪水冲刷着圆润的石头，哗哗作响。
喉咙干得快要冒烟。
他走到溪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俯身准备喝水。
然而，一低头，他的动作就僵住了。
清澈的水面，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七八岁女孩的脸。乌黑的长发贴在颊边，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五官小巧得不真实，尤其是那双紫色的眼睛，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紫色。
在这片绿意盎然的林子里，那抹紫色显得妖异又突兀。
这张脸，太可爱，太无辜，太纯真。
是完美的伪装。
也是最恶毒的烙印。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炸开。
“看清楚，凌尘！这就是你！那个让强者闻风丧胆的剑圣！现在你就顶着这张脸，趴在地上喝水！你不觉得……恶心吗！”
他伸出手。
指尖点在水面上。倒影瞬间碎开，乱成一团光影。
他盯着水里那双晃动的小手，白，嫩，纤细。连一把铁剑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可就是这双手，要去挑战那个毁了他一切的魔族女王。
荒谬。
可笑。
他慢慢收回手，眼里的恨意和不甘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不再看水。
他把这张脸，这个叫“苏软软”的躯壳，当成了一件衣服。一件工具。一副必须戴上的面具。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溪水里，大口吞咽着冰冷的清冽，强行压下心头翻滚的一切。
就在这时，旁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悉索声。
紧接着，一声低吼。
他猛地甩开头上的水珠，抬眼。眼神冷得能结冰。
一头壮硕的森林狼钻了出来。灰黑色的皮毛，涎水从嘴角滴落。那对碧绿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全是贪婪。它把他当成了一顿现成的晚餐。
任何一个真正的女童，现在都该尖叫哭喊了。
但他没有。
凌尘的灵魂在一瞬间接管了所有反应。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头畜生，不过是一只大点的野狗。
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距离三丈。敌后腿紧绷，蓄势待发。顺风，气味已暴露。无可用的武器……石头？这双手臂的力量，砸出去也只是给它挠痒。
唯一的胜机：在它扑来的瞬间，侧身，攻击要害。眼睛，或者咽喉。
用什么？这双粉嫩的小拳头？
森林狼不等了。它咆哮一声，后腿一蹬，灰色的影子带着腥风扑来！血盆大口张开，獠牙森白。
生死一线。
凌尘的意识冷静到极点。他控制身体向左侧横移一小步。精准。这是让开正面、切入死角的最佳位置。
右手下意识抬起，两指并拢。他准备用最凝练的剑气捅穿它的喉咙。
然而——
经脉里，空空荡荡！没有半分剑气！
一股庞大的、陌生的力量取而代之。那股沉睡的魔力，被死亡的威胁惊醒，疯狂地冲向他的指尖！
“糟了！”
他憎恨这股力量，更不懂如何驾驭！
可身体的本能更快。
一股深紫色的魔力从她指尖喷涌而出！那不是火球，不是冰锥，不是任何成形的法术。就是一团混乱、狂暴、充满毁灭意味的能量！
就在它即将离手的瞬间，凌尘的剑圣本能强行介入！他的意志像一只铁钳，硬生生将那团将要爆开的能量拧成、压成、拉成了一根粗劣的能量长刺！
“嗤——！”
刺耳的破空声响起。
深紫色的能量长刺后发先至，脱手飞出！
它的轨迹，分毫不差，正是凌尘脑中规划出的那条死亡之线。
饿狼还在半空，身体无法做出任何扭转。
能量长刺从它张开的大嘴里灌入，贯穿整个头颅，由后脑穿出，最终“轰”的一声，将后方一棵大树炸得木屑横飞！
“噗通。”
狼的身体砸在地上，腿脚抽动两下，不动了。
林间，重归寂静。
她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盯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右手。一缕缕紫色的烟气从指尖散去。
刚才那一下，抽空了这具身体近三分之一的力量。
但他感觉到的不是虚弱。
是一种贯穿灵魂的错愕。
我……用魔力……杀了一头狼？
不。
不对。
我是用剑圣的技，驾驭着魔族的力量，打出了一记非魔非剑的怪物攻击。
他低下头，看看地上死不瞑目的狼，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这张脸不仅仅是伪装。
这股力量……也是我必须掌握的武器。
他不再停留，抬头辨认了一下太阳的位置，拖着开始发软的双腿，朝着人类城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每一步，都比之前更沉，更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