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森林里独自走了两天。
这两天,她渴了就俯身去喝冰冷的溪水,饿了就摘那些酸涩的野果塞进嘴里。果子的汁水浸润干裂的嘴唇,带来一丝刺痛。夜晚,她把自己蜷成一团,缩进冰冷潮湿的树洞。任何一点夜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或是远处不知名野兽的低吼,都会让她瞬间绷紧全身,一夜无眠。全凭着“凌尘”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这副跑几步就喘的孱弱身体才没倒下。
身体在哭嚎。饥饿的胃袋阵阵抽搐,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但这些,都远不及脑子里那根无形的刺来得更折磨。
夜一深,人一静,她只要闭上眼,那场战斗就会自己跳出来。那道她亲手掷出的紫色能量矛,歪歪扭扭,威力可笑,却成了她摆脱不掉的烙印。它一遍遍在眼前闪现,灼烧着她的神经,提醒她一个事实——她不再是剑圣。她的力量,已经沾上了她最憎恨的东西。深渊的污秽。
第三天清晨,她拖着身体爬上一座小山坡,坡顶的风吹得她一阵晕眩。她抬起头,视线尽头的东西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地平线上,一缕灰黑色的烟,像根细线,笔直地扎向天空。
人的痕迹!
她的心脏先是狂跳一下,随即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血液冲上头顶,又飞快褪去,留下冰冷的、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那是希望。她终于能离开这片该死的林子,去打探消息,去找回力量。
那是渴望。她的灵魂深处,依旧归属于人族。她想回到同类的烟火气里去。
但紧随其后的,是让她手脚发麻的恐惧。
她对自己如今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她是个怪物。一个套着魔族公主皮囊的怪物。她要怎么跟人解释自己的这张脸,这双眼?
她疯了似的冲向附近的水潭,再一次,低头看向水面倒影。
水里那张小脸精致得过分,一双纯粹的紫色眼眸,在晨光下闪动着妖异的光。这光芒不属于人类,它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不安的邪气。
这就是铁证!
在这片人族与魔族仇恨深入骨髓的大陆上,任何一个村民看见这双眼,都不会想到美丽。他们只会想到魔鬼,然后就是恐惧、憎恨,最后……是点燃的火把和高举的草叉。
她会被当成奸细。
人们会把她撕成碎片。或者,圣光牧师会微笑着走来,将她当众“净化”。
复仇?连活下去三个字都成了笑话。
怎么办?
怎么办?!
一股不属于她的、来自“苏软软”这具身体的孩童式恐惧,混着“凌尘”对暴露的极度焦虑,拧成了一股让她浑身冰冷的激流。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砰!”
她一拳砸在水面,冰冷的潭水溅了满脸。
“冷静!”
凌尘的意志,像一根钢针,狠狠扎穿了这层混乱。
恐慌没用,只会死得更快。
思考,只有思考才能活。
他逼着自己,一行行分析眼前的绝路。
眼睛。问题出在眼睛上,必须解决。
用泥涂?一擦就掉。
弄瞎自己?蠢货才干的事,没了视力,她就是砧板上的肉。
那么,只剩一个选项。
一个让他胃里翻腾,感到无比屈辱的选项。
——用仇人的力量,去掩盖仇人的特征。
她深吸一口气,气流冰冷,带着林间的草木腥气。她缓缓闭上眼。
体内的魔力开始流动。不再是生死关头不受控制的爆发,而是有意识的、一丝一缕的精细操控。
她分出一缕最微弱的魔力,针尖一般,小心翼翼地,探向自己的眼球。
轰!
一股剧痛炸开。
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进最脆弱的神经。剧烈的刺痛和灼热感从眼球深处传来,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单衣。
这副身体在尖叫,在抗拒,在用每一寸肌肉的痉挛来反抗这可怕的侵犯。
但凌尘的意志,是一座山,冷酷地镇压着这一切。
“给、我、变!”
他咬着牙,用精神力强行驱使那股深紫色的魔力,渗入虹膜。他要用这股能量,去扭曲、去污染它原本的颜色。
这个过程,比他生前任何一次修行都痛苦。
他能“看”见,自己的眼球内部,深紫色的魔力正与血肉组织剧烈冲突。紫色要维持它的纯粹,而他的意志,在逼迫它变得暗淡、污浊。
时间失去了意义。
就在他快要被剧痛和精神透支扯断最后一根弦时,眼球深处的刺痛,终于退潮般缓缓平息。
她抖着手,撑着地,慢慢地,睁开眼,再次望向水潭。
水中的倒影,那双眼睛,不再是妖异的紫色。
那是一种非常不起眼的、近乎黑色的暗褐色。颜色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浑浊。如果凑近了仔细看,还能发现瞳孔边缘,藏着一丝无法根除的、淡淡的紫色光晕。
足够了。
在暗处,或者只要不被人死死盯着看,这双眼睛,能让她混过去。
她做到了。
可胸膛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堵在那里。她用着敌人的武器伤害了自己,还不得不为此庆幸。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大口喘息,平复着剧痛留下的余波。
身体上的伪装做完了。
接下来,是装给别人看的。
她对着水面倒影,开始练习表情。
她收起眼神里所有的冷、所有的恨,努力让那双暗褐色的眼睛,挤出一个七岁女孩该有的迷茫和胆怯。
她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塌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瘦小又可怜。
她张了张嘴,试着发出声音,把原来清亮的声音,压得沙哑、微弱,还带上一丝很难察觉的颤抖。
“叔叔……阿姨……我……我跟爹娘走散了……找不到家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每念一个字,都像在亲手剥下自己一层皮。他,堂堂人族剑圣,如今却要用这种姿态去乞求凡人的同情。
多可耻!
但她脸上,那个属于受惊小女孩的、天真的表情,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在活下去和报仇面前,尊严算什么东西。随时可以捡起来,也随时可以踩进泥里。
当她觉得自己装得差不多了,便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生机勃勃的森林。那里养育了她的仇人。
然后,她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那缕炊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远远看去,她就是一个在森林里迷了路,快要耗尽所有力气,可怜兮兮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