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那阵烟火气走了很久,脚底板早就磨破了。一个多时辰后,一条土路出现在眼前。路面被车轮压出两条深深的辙印,一直通向森林的暗处。
她沿着路继续走。没多久,视野尽头冒出几缕炊烟。一个村庄的轮廓渐渐清晰。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几十栋茅草顶的木屋。几只土狗趴在村口,耷拉着耳朵,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黑石村。雄鹰王国边境,紧挨着迷雾森林。
她站住了。
最后一次深呼吸。她将属于“凌尘”的一切都压下去,压进骨头缝里。眼里的光熄灭了。挺直的背脊松垮下来。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脸上只剩下疲惫和空白。
她动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村庄的方向冲去。
那不是跑,是踉跄。每一步都踩不稳,身体晃得厉害。离村口栅栏还有十几步,她的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向前栽倒。地面很硬,她摔在地上,震起一圈干土。
她没有马上不动。她挣扎着朝前伸出一只手,指尖抠着泥土,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抽噎。
“救……救命……”
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话音落下,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身体彻底瘫软下来。
村口的土狗猛地窜起来,冲着这边狂吠。犬吠声传出很远。很快,一个男人扛着猎枪从村里大步走出,肩上还搭着一头麋鹿。男人三十出头,皮肤黝黑。下巴上残留着青色的胡茬。他目光扫过来,带着一股刀子般的锐利。
他是罗德,黑石村最好的猎人。
看到倒在地上的小女孩,他的眼神立刻变了。他没有靠近,而是先停下脚步,鹰一般扫视着四周的林线和阴影。林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在迷雾森林边上,善良不能当饭吃。
确认没有危险,他才放轻脚步走过去。他用靴尖,轻轻碰了碰女孩的胳膊。
“喂,小家伙,醒醒。”
女孩一动不动。
罗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把肩上的麋鹿扔在地上,蹲下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将女孩翻过来。一张沾满泥污的小脸。但即使隔着污垢,也能看出那不是村里孩子的粗糙模样。他再去看那身破烂的裙子,布料的残片很柔软。
这不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
他伸出两根手指,探到女孩鼻子下面。呼吸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但还在。手背贴上额头,滚烫。
“麻烦。”
他低声咕哝一句,最后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弯腰抱起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转身走进了村子。
……
苏软软“醒”来时,后背硌得生疼。身下是硬木板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一股生皮子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屋里很暗。墙上挂着几张兽皮,还有一串串干草。空气里混着浓重的药味和烤肉的焦香。
她用手肘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来。她缩着肩膀,不安地转动着眼珠。
“你醒了?”一个粗粝的男声响起。
她身体猛地一抖,迅速扭头。火堆边,那个猎人正坐着,手里拿着块木头,用小刀慢慢地削。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罗德。”男人看到她受惊的样子,放慢了语速,“你一个小娃娃,怎么一个人倒在林子边上?你家人呢?”
来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大颗的眼泪没有预兆地滚下来,在脏脸上冲开两道水道。她张开嘴,声音又干又哑,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挤。
“我……叫软软……跟爹爹和娘亲……坐商队的马车……去白鹰城……”
“林子里……有熊……好大好大的黑熊……车翻了……大家都在跑……我……我就一直跑……”
“等我回头……爹爹和娘亲……就不见了……”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子胡乱地抹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哭得喘不上气,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凌尘在心底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一个哭泣的孩子,就是一把无法抵挡的武器。
罗德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脸上的肌肉没有动,但那双眼睛却没离开过她,一遍遍地打量。
“哪个商队?叫什么?”他突然问。
“金麦穗……爹爹说的……”她抽噎着,从牙缝里挤出名字。金麦穗商队,凌尘的记忆里有这个名字。专跑边境线,不大不小,正好。
“你的眼睛……”罗德的视线停在她的眼睛上,“颜色不对。很奇怪。”
她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
她立刻低下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每一个字都带着怯懦和羞耻。
“我……我不知道……生下来就这样……村里的小孩……都骂我是怪物……不跟我玩……”
她把魔族的特征,说成了一种天生的残疾。一种能让人生出怜悯的残疾。
罗德盯着她看了很久。那目光像锥子,一点点往她的伪装深处钻,要刺穿她的骨头。
一丝冰冷的杀机在凌尘的意识里划过。只要他再多问一句,他不介意拼着这副残破的身体,也要让他永远闭嘴。
最终,罗德收回了目光,吐出一口气。
“唉,可怜的娃。”
他信了。或者说,他选择去信。
他站起身,从火堆上的陶罐里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递过来。“饿了就吃点。伤口我给你上了药,死不了。这几天先住我这儿。养好身体,我送你去镇上找卫兵,帮你打听你爹娘。”
她用两只小手,颤巍巍地接过那只粗陶碗,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一声:“谢谢……叔叔。”
肉汤只有盐味,还带着一股很重的腥膻气。
她却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喝得很慢,很专注,那样子,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她知道,自己过关了。
她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钉下了第一个锚点。
她捧着碗,假装不经意地问:“叔叔……这里是哪儿呀?我们走了好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罗德没多想,只当是孩子受了惊吓。他拿起一块油布,仔细擦拭着猎枪的枪管,随口回答:“这里是黑石村。现在是永昼纪元1027年的秋天。”
永昼纪元1027年。
她端着碗的手,指节轻微地僵了一下。
凌尘陨落,是在1022年。
五年。他被重塑成“苏软软”,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这副身体,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也就是说,在他死后,那个女人把他扔在魔王城那个虚假的摇篮里,像养一朵花一样……养了五年。
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恨意,烫得他胸口发闷。
那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但他抬起头时,脸上依旧天真无辜,带着刚刚哭过的悲伤。他用那双伪装成暗褐色的眼睛看着罗德,轻声问:
“叔叔,你知道‘剑圣’吗?我爹爹最崇拜他了,他老跟我说剑圣的故事。”
第二个试探。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罗德擦枪的动作,猛地停住。那块油布就停在枪管上。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了跳动的火焰,眼神变得很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自言自语。
“剑圣凌尘啊……”
“那是个真正的传奇……也是个真正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