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89年。
谁也没有想到,这帝都冬天最后一场雪来的是如此的晚,阳春四月好时节,柳树抽芽,桃花初绽,结果一觉醒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但再如何的天寒地冻,日子该过还是得过。帝都街市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音,在昏黄夕阳下共同编织出一幅繁华的市井画卷。
帝都东市最为人声鼎沸的,自然是中央的鸿宴楼,这里是整个帝都最有名的酒楼,山珍海味、珍馐佳酿应有尽有,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在这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有多少迁客骚人、风流浪子于此处吟诗作对、怀古伤今。
鸿宴楼共四层,中间特意留了一丈宽的红台,平时有些说书人、闹戏法的在这儿表演,供酒客们取乐。
等到每天戌时后(晚上九点以后),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兴到头上自然就开始想些香的艳的,于是鸿宴楼的东家便找了歌女舞姬,在舞台上歌舞助兴。
跳到高潮时,坐在一楼厢房内的达官显贵、纨绔膏粱有时会一掷千金,将整袋整袋的珠宝金银扔向舞台,若是有歌女舞姬被这些“诚意”打动,便会走下舞台,与这些宾客共度春宵。
但今日,真正的好戏,却在舞台之下。
“你别说啊,这手艺,确实比御膳房强的多。”鸷夜笙直接将面前的盘子端起来往嘴里倒。
“大哥,大哥!”身边的倪轼赶紧将盘子从鸷夜笙手里拿回来:“你都是皇帝了,注意点儿形象行不行?”
鸷夜笙的黄袍加身发生在他们讨伐完邪神化身凯旋时,帝都迎接他们的并不是礼乐高奏,夹道相迎,而是家家缟素、人皆戴孝。
原来在他们穿插奇袭兽人运输线的同时,兽人族的精锐也巧妙地 避开了人类的防线,直捣黄龙,目标直指帝都。
兽人突如其来的攻势使得帝都内外全都慌了神,皇帝带着城内的禁军匆忙迎战,结果大败而归,就连九五之尊本人也在乱军中丢了性命,等到边军驰援回了帝都,肃清这伙奇袭的兽人时,帝都内甚至已经见不到一个可以继承大统的皇室成员。
这就使得帝都外的藩王们蠢蠢欲动起来,已经有几位藩王带着属地的兵力朝着帝都开拔,最跋扈的两位是先皇的八叔和十四叔,这两位王爷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趁着帝都无主,想要浑水摸鱼。
两位藩王进京路上纵容手下烧杀抢掠,肆意抓捕壮丁,弄得不知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百姓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整个帝国仿佛陷入了末日一般。
“像这样的狼子野心之徒,尚未登基便已是如此,若是窃居神器之后天下百姓岂有活路?!先皇暗弱,不得民心,以至于兵败身死,现在大厦将倾,陛下有诛灭邪神之惊天伟业,又有传国玉玺在侧,此时登临大宝,上应天时,下承民心!臣敬请陛下早登龙位,以安天下!此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这是倪轼劝鸷夜笙登基时的原话,也是帝都所有幸存者的共识,倪轼不知何时已经串联好了一切,当鸷夜笙还在愣神的时候,倪轼已经三呼万岁,伏地跪拜,身后跟着的禁军、文臣武将、百姓们也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然后便将龙袍披在了鸷夜笙的身上,拥簇着他坐上了龙椅。
鸷夜笙没有拒绝,事实上,在倪轼拿出玉玺的那一刻他的大脑也就已经死机了,等他反应过来时登基大典早已结束。
为了防止给鸷夜笙留下反悔的时间,这场登基大典是如此的简陋,甚至祭拜天地的环节都没去宗庙,直接草草点了三柱檀香对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就算是完成了仪式,定年号为天命。
等鸷夜笙张口想要拒绝时,一群岁数能当他爷爷的朝中大臣便急刷刷地跪在地上,只要鸷夜笙稍有悔意便一个个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各个以死相逼,仿佛鸷夜笙稍有动摇他们便无颜面对祖宗社稷,只能以死谢罪。
于是在这样的道德绑架下,鸷夜笙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坐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但是,身份的变化并没有改变鸷夜笙的底色,他依旧保持着那份来自市井的直率与随性,倪轼刚把菜盘从他手里夺下了,他也不恼,直接换了目标,伸手一抓,直接将桌上的肘子拎了起来,三口两口啃了个干净。
“行行行,你是皇帝,你是爷,我管不了你。”倪轼捂着脸,鸷夜笙三个字多有诗意,这人咋就偏偏生的一副大老粗的性格。
陪皇帝微服私访这活,还真是难干。
“酒足饭饱?咱们撤?”鸷夜笙将骨头扔到盘子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两位爷,别急着走啊。”一旁的小厮见鸷夜笙二人要走,走过去劝他们多呆些时候:“二位爷,今夜亥时我们掌柜的有好酒相送,再等两炷香的时间亥时就要到了,何不在坐一会儿呢?”
“有酒送?怎么回事?”鸷夜笙来了兴趣,相比于回到皇宫枯坐着批奏折,他更喜欢凑热闹。
“两位爷有所不知,今天我们这儿新上了一批舞女,有许多老爷就等着今儿呢,只要亥时还留在这儿捧场的,都能免费得一瓶三十年的佳酿。”
“哦?不过是些歌姬舞女?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能让你们掌柜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捧这个场?”
帝都这地方,什么样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找不见?这鸿宴楼现在摩肩接踵,高朋满座,少说也得有几百人,掌柜的居然舍得拿出三十年的佳酿来请客,这手笔可不是一般的大。
“若是一般的胭脂俗粉,自然不值得掌柜的如此破费,但这次的舞女里头可是有那位传说中的‘天女’。”
“天女?什么东西?”鸷夜笙越来越感兴趣了,他把凳子往前一拉,侧耳倾听。
“这天女,据说出生时大雨倾盆,将她产房的屋顶冲塌了,但有一群飞鹭在她产房上盘旋,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她顺利出产屋内都不见一滴雨星。”
“天女生的貌美,聪明伶俐,又有出生时的异象,所以被当地百姓视作祥瑞,后来连年大水,当地民不聊生,百姓们都说,是天女降世,才引来了上苍的惩罚,要将她献给河神,才能平息天怒,保一方平安。
“是我家掌柜花了重金,将她买下养在手里,又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她歌舞,培养她多年,又派专人在京中造势,将天女之命宣扬的满城皆知。今日终于到了她登台献艺的日子。这屋里的达官显贵、世家豪族,哪一个不是冲着“天女”的名头来的?都想着一亲香泽。。。。。。呦,您看,酒来了。”
正说着,几位身着华丽服饰的侍女,手捧晶莹剔透的酒壶,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壶盖一掀,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好酒啊。”鸷夜笙拿起杯子,那侍女笑盈盈地为他们二人斟满两杯。
“确实好酒。”倪轼浅尝了一口,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他自小锦衣玉食见过不少,能打动他的可没几个,可见这鸿宴楼的掌柜为了留人下来真是上了心了。
突然,一阵温热躁动的鼓点响起,舞台上原本还在演奏的丝竹管弦之声瞬间停了下来,紧接着,一阵更为激昂热烈、奔放粗犷的鼓声,从舞台深处骤然响起。
一队穿着艳红长裙的舞女如同烈火般从舞台两侧涌出,她们身姿曼妙,舞步轻盈,仿佛一群火红的精灵,在舞台上尽情挥洒着热情与活力。
但这些只是陪衬,点缀着从天而降的那席白纱,这场夜宴的主角顺着挂在楼顶的绸缎缓缓落下,天女一身素白长裙,裙摆轻轻摆动,如同仙子凌波微步,不带一丝尘埃。
在周围那火红背景的映衬下,更突出她的出尘空灵,就像真实下凡的天子。
一时间,酒楼里所有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舞台上的那位天女身上,她轻启朱唇,歌声如同天籁之音,悠扬婉转,直击人们的心灵深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一曲终了,台上台下全都回味在那如梦如幻的表演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好好好!”终于有人缓过神来,率先鼓掌喝彩,紧接着,如雷般的掌声在酒楼内响起,随后金银、绸缎、珠宝便如同雨点一般扔到台上,更有各家纨绔膏粱、达官显贵早早雇好了小厮,在他们身后摇旗呐喊:
“张员外赏银三万两。”
“黄大人赏翠绿首饰十套!”
“候公子赏南国绸缎1000匹!”
“......”
这一个个天价的赏赐看得台下的百姓目瞪口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物,一时间鸿宴楼内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好好好。”倪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工部尚书之子侯舒翰,礼部员外郎黄天,这帮人挥金如土,也不知道凭他们的俸禄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
正好,东南平叛百废待兴,缺些启动资金。
此刻,竞价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冲冠一幕为红颜的戏码不断上演,价格一路飙升,似乎没有尽头。
“十万两白银。”候公子最后一搏,终于是压得满堂鸦雀无声。侯公子走出包厢,脸上压不住的淫邪与**,却仍惺惺作态地对着舞台上天女行礼:“姑娘,在下这厢有礼了。不知有幸能听姑娘为我单独奏唱一曲呢?”
“十万两白银,就听个曲儿,还是这么难听的那种?”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凭空出现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无比清晰。
还没等众人找到声音的主人,突然一道人影突兀地站在舞台之上。
“你叫什么名字?”鸷夜笙与那天女相面,盯着那面前的一席白纱。
“步青鸾。”天女步青鸾的声音很淡很轻,就像是潺潺的山涧。
“愿意和我走吗?”鸷夜笙发出了邀请。
“去干嘛?”
“反正不是跳舞和唱歌。”鸷夜笙伸出了手:“跟我走吧。”
“这位客官,您这是何意?”终于,底下鸿运楼的人反应过来,三五成群地冲到了台上,大有你不体面我就帮你体面之意:“您这样做,怕是不太合乎规矩啊。”
“滚!”鸷夜笙没动,一股子极其强烈的气场从他身上奔涌而出,瞬间将走上台来的打手轰飞出去。
“跟我走吗?”面向步青鸾的方向,鸷夜笙的态度依旧如沐春风,他再将手向前了几寸,脸上的表情真挚而热切,
“好。”步青鸾看向鸷夜笙那双眸子,仿佛确认了什么,选择将手搭在了鸷夜笙的手掌上。
“好好好!”鸷夜笙难忍心头的喜悦,一把抓住步青鸾的素手,将她拉在身边,一个念头下,便直接拔地而起,竟直接冲破了鸿宴楼的顶楼,留下了一地的碎砖破瓦。
“刚才,刚才那是陛下吧?”鸿宴楼里达官显贵不少,认出鸷夜笙的不在少数,很快楼内便议论纷纷,听得倪轼一阵头大。
若是不加控制,第二天天亮,皇帝陛下为一歌女冲冠一怒的故事就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这王八蛋。”这还能怎么办呢?倪轼一声叹息,只能暗骂这昏君一声,将壶里的酒饮尽,准备给鸷夜笙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