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帮两名修士被竹音引至诊室时，月华已端坐在那张宽大的、色泽温润的紫檀木诊案之后。案上纤尘不染，只放着一个素白的细颈瓷瓶，瓶口插着一枝新折的、含苞待放的淡紫色药芷花，清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巧妙地中和了诊室内常年萦绕的、更为深沉的药味。诊室不大，布置简洁，靠墙是一排书架，整齐码放着线装古籍，多是些医典药方。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的是一株虬劲的老松，松针如铁，意境苍古。
“月先生。”方脸阔口的飞鹰帮头目，名叫赵猛，对着月华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剽悍之气。他身边的同伴也跟着行礼，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坐。”月华的声音温和平静，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听不出丝毫情绪。
赵猛和同伴在诊案前的两张榆木圈椅上坐下。竹音已悄然退至诊室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一株静默的翠竹，垂手侍立，呼吸都放得极轻。这是她的位置，五年来从未改变。她看着月华，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洁净如玉的手随意搭在诊案边缘，指尖在紫檀木细腻的纹理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极淡的弧光。
“叨扰先生了。”赵猛声音低沉，带着江湖人的直率，却也掩不住那份沉重，“是我们三当家的，秦川。前些日子带几个兄弟去北边的鬼哭林外围猎杀一头铁背妖熊，不慎被那畜生临死反扑，爪子扫了一下，外伤倒是不重，敷了金疮药本已结痂。可…可这几日突然就不对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先是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得像块烙铁！接着身上开始长出…长出些紫黑色的斑纹，看着就瘆人！人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嘴里胡言乱语，力气却大得吓人，好几个兄弟都按不住！帮里供奉的丹师看了，说是中了那妖熊爪上带的焚骨毒，毒性霸道，寻常解毒丹压不住，眼看…眼看就要不行了！”赵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三当家秦川在帮中地位不低，情谊深厚。
月华静静地听着，墨玉般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的风寒病症。待赵猛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既知是焚骨毒，当用寒髓草为主，辅以冰心莲、玄阴石乳，炼制玄冰镇毒丹化解。”
“先生明鉴！”赵猛脸上露出苦涩，“那丹师也是这般说。可…可寒髓草本就稀少，年份足的更是难寻。我们倾尽了帮中库藏，又求爷爷告奶奶在城中各大药铺寻访，只勉强凑够了一副药的分量，让丹师炼制了一颗玄冰镇毒丹。给三当家服下后，高热倒是退了些，人也清醒了片刻，可那紫黑斑纹非但没消，反而蔓延得更快了！气息反而更弱，眼看就要油尽灯枯！那丹师…那丹师也束手无策了！”他说到最后，拳头紧握，指节发白，眼中满是血丝和绝望。
诊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檐青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蚕在啃食桑叶。
竹音站在门边阴影里，心中也是一紧。焚骨毒她曾在月华偶尔翻阅的某本泛黄古籍的角落里瞥见过描述，知道其性酷烈，若毒入骨髓，神仙难救。飞鹰帮三当家这情况，听起来已是凶险万分。她下意识地看向月华，却见馆主依旧神色淡然，仿佛赵猛口中那个濒死之人，不过是寻常的伤风咳嗽。
月华的目光落在赵猛脸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脏腑深处，洞察其气血流转的细微变化。片刻，他缓缓道：“带路。”
两个字，简洁干脆，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赵猛几乎枯竭的希望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大恩！车马就在门外候着！”
月华起身。白色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拂过紫檀木的诊案，带起一阵清冽的药芷花香。他并未看竹音，只淡淡吩咐：“竹音，看顾医馆。”
“是，馆主。”竹音立刻应声，声音清脆。
月华随着两名飞鹰帮修士快步走出诊室，穿过前堂，身影消失在医馆门口。那柄樱红色的油纸伞并未撑开，细密的雨丝在靠近他周身时，便如同畏惧般自行滑开，在他身周形成一圈无形的、干燥洁净的空间。
竹音走到医馆门口，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在蒙蒙烟雨中登上飞鹰帮那辆装饰着雄鹰徽记的黑色马车，迅速消失在湿漉漉的长街尽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到柜台后。医馆内暂时没有病人，显得格外安静。她拿起方才未包完的那包药材，继续称量、混合、包裹。指尖的动作依旧稳定流畅，但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馆主…能救回那位三当家吗？焚骨毒，听起来就可怕。她低头看着油纸上混合在一起的暗红根茎、紫色花朵和翠绿叶子，这些是配制一种温养气血、舒缓筋骨的常用药散“三和散”的材料。馆主说过，药性相生相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那飞鹰帮三当家的毒，恐怕也是复杂难解至极吧？
她想起月华离开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世间一切疑难杂症、生死凶险，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药圃里一株需要修剪的病枝，或者药柜里一剂需要调整分量的药材。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竹音将包好的几包“三和散”整齐地码放在柜台内侧的格子里，又拿起抹布，将本就光洁的柜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将仙城的喧嚣都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纱。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医馆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车轮碾压湿滑石板的声音。
竹音立刻抬头望去。
只见那辆黑色马车去而复返，稳稳停在医馆门口。车帘掀开，月华的身影当先走了下来。他依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白衣在雨雾中晕开柔和的光晕。跟在他身后跳下车的赵猛，脸上那股绝望的死灰之气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另一个人下车。
那人身材魁梧，但此刻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正是飞鹰帮三当家秦川。他身上的劲装解开了一些，露出包扎着干净白布的胸膛。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那些之前描述的、紫黑色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恐怖斑纹，此刻颜色竟已褪去了大半！虽然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青紫色印记，但那股令人心悸的死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虽然还有些涣散，却已有了活人的神采！
“先生真乃神人！活神仙啊！”赵猛扶着秦川，声音洪亮，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感激，几乎要响彻整条街道，“三哥！快，快谢谢先生救命之恩！”
秦川虽然虚弱，却也挣扎着站稳，对着月华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却透着真诚：“秦川…谢过先生再造之恩！若非先生出手，秦某此刻…此刻早已化作一滩脓血了！”回想起之前的痛苦和绝望，堂堂一个铁打的汉子，眼中竟也泛起一丝后怕的水光。
月华只是微微颔首，侧身让过这一礼，并未多言。他的目光落在秦川身上，似乎在观察他气息的恢复情况。片刻，才淡淡道：“余毒已拔，根基受损，需静养月余。三和散，每日早晚一包，温水送服。”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是！是！谨遵先生吩咐！”赵猛和秦川连连点头应承，如同聆听圣旨。
竹音早已机灵地快步走到柜台后，从格子里取出几包刚刚包好的“三和散”，用一张干净的桑皮纸包好，递了过去。
赵猛双手接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连连道谢，这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秦川，千恩万谢地上了马车离去。马车驶远，车轮声和感激声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医馆内恢复了安静。
月华走到诊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案上那枝淡紫色的药芷花，指尖在柔嫩的花苞上轻轻拂过。那花苞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竟在竹音惊讶的目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绽放开来！淡雅的香气瞬间浓郁了几分。
竹音收拾好柜台，目光忍不住又飘向月华。馆主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连帮中丹师都束手无策、甚至服下对症丹药后反而加剧的焚骨毒，馆主只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手到病除？她看着月华低垂的侧脸，看着他指尖那朵盛开的药芷花，看着他周身那仿佛隔绝了尘世污浊的淡淡光晕…
一个念头，如同深水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模糊地浮上少女的心头，在她还未来得及思考其含义时，便已化作一句极轻、极低的自语，如同梦呓般滑出了唇瓣：
“馆主…您莫不是…真仙下凡吧…”
声音很轻，细若蚊蚋，几乎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完全掩盖。但月华还是抬头撇了竹音一眼。
“馆…馆主，我…我胡说的…”她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明显的慌乱。
月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三息的时间。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指尖那朵盛开的药芷花上，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竹音那句冒失的话语，都只是窗外飘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
诊室内，只剩下雨声沙沙，以及那愈发清幽的药芷花香。
竹音低垂着头，心跳如擂鼓，久久不敢抬起。
……
飞鹰帮三当家秦川被回春医馆月先生妙手回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连绵的春雨中迅速传遍了倾月仙城的大街小巷。尤其赵猛那几声发自肺腑的“活神仙”呐喊，更是为这消息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一时间，“回春馆月先生”的名头在低阶修士和凡人口中变得愈发响亮起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倾月仙城西市口，一座崭新的三层楼阁拔地而起。楼阁修建得极为气派，朱漆大门，描金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金光闪闪的大字——万药堂。门楣两侧悬挂着巨大的红绸灯笼，即使在这白日阴雨天，也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与喜庆。几个穿着崭新统一青色短褂、精神抖擞的伙计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招揽着过往行人。楼内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修士或凡人进进出出，显然生意颇为兴隆。
这里是“万药堂”在倾月仙城开设的分号。其总堂设在更为繁华的煌灵仙城，据说背景深厚，财力雄厚，丹药种类繁多，品质上乘，甫一开张，便以雷霆之势席卷了仙城近半的丹药生意，成为城中新贵。
此刻，万药堂三楼一间布置奢华的静室内。紫檀木的百宝格上陈设着名贵的古董玉器，地上铺着厚软的灵兽皮毛地毯。一张宽大的云纹紫檀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墨绿色锦袍的中年人。
此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显得颇为儒雅。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如同暗夜中的毒蛇，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鸷与算计。他便是万药堂倾月分号的掌柜，姓吴，名千山。
吴千山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却落在面前躬身站着的一个青衣管事身上。
“你是说，飞鹰帮那个快死的秦川，被回春馆那个姓月的给救回来了？”吴千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却让人感觉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在舔舐耳膜。
“是的，掌柜的。”青衣管事低着头，恭敬地汇报，“消息确凿。赵猛亲自驾着马车把人送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接出来了，那秦川虽然虚弱，但身上的焚骨毒斑确实消了大半，人已经清醒了。赵猛在回春馆门口喊得震天响，说什么活神仙、再造之恩，现在城里都传遍了。”
“呵…”吴千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眼神却愈发阴沉，“焚骨毒…连我们万药堂最好的解毒丹都只能延缓一时，他一个僻巷小医馆的金丹修士，凭什么能解？还解得如此干净利落？”他手中的白玉扳指停止了转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属下也觉得蹊跷。”管事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那姓月的走了什么狗屎运，或者用了什么偏方秘法？毕竟他平日里也就治些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从没见他显露过这等手段。”
“偏方秘法？”吴千山冷哼一声，眼中精光闪烁，“能解焚骨毒的偏方秘法？你当那是街边的大白菜么？”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望向外面细雨迷蒙的仙城，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锁定了城南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回春馆…纯梦月华…”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森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丹修士，占着城南那片地界，靠着点糊弄凡人和低阶修士的微末医术，安安稳稳开了这么多年馆子，本也无甚威胁。可他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跳出来！”
万药堂初来乍到，正是需要树立绝对权威、彻底垄断仙城丹药市场的时候。任何能威胁到他们声望、分流他们客源的存在，都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尤其这个纯梦月华，竟能解决连万药堂都感到棘手的焚骨毒，这简直是在他吴千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若放任不管，让这“活神仙”的名头坐实了，他万药堂还如何在倾月仙城立足？
“掌柜的意思是…”管事试探着问。
吴千山收回目光，转身，脸上那丝阴鸷已被一种商人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算计所取代：“飞鹰帮那群莽夫，不是最重情义么？秦川是他们的三当家，救命之恩，他们总得表示表示吧？秦川的伤，不是还需要静养么？总得吃药巩固吧？”
管事眼睛一亮：“属下明白了！我们万药堂的九转培元丹，最是固本培元，最适合秦三当家这等伤后元气大损之人！飞鹰帮为了他们三当家的身子骨，想必不会吝啬这点灵石！而且，这可是我们万药堂的招牌丹药之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飞鹰帮，也让全城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灵丹妙药！”
“嗯。”吴千山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回书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记住，丹药一定要最好的，价格嘛…可以给飞鹰帮一个情面价。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万药堂，才是仙城丹药的魁首，能救命的，不只是偏方秘法，更是货真价实的顶级丹药！”
“是！掌柜高见！”管事心领神会，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属下这就去办！保证让飞鹰帮的人，心甘情愿地捧着灵石来求咱们的九转培元丹！”
吴千山挥挥手，管事躬身退下。
静室内恢复了安静。吴千山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的灵茶，轻轻呷了一口，眼神却愈发幽深。飞鹰帮只是第一步。打压回春馆的声望，树立万药堂的权威，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医，也敢挡他万药堂的路？他会让那个姓月的明白，在这倾月仙城的地界上，谁才是真正能掌握丹药、掌握命脉的人！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窗外万药堂门口络绎不绝的人流，嘴角那抹算计的笑容，在袅袅升腾的茶烟中，显得格外阴冷。
……
细雨依旧缠绵。
回春医馆内，竹音将最后一包分拣好的药材放入药柜。她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飞鹰帮的事情虽然过去了，馆主的神乎其技再次震撼了全城。但不知为何，竹音心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她想起了万药堂那金碧辉煌、门庭若市的新楼，想起了那日飞鹰帮修士提到万药堂时，语气中隐隐的不忿和无奈。商贾逐利，手段百出。万药堂来势汹汹，馆主这回春馆，挡了人家的财路……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诊案后。
月华依旧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看得专注。窗外黯淡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绝伦的侧影。他神色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算计、风雨，都与他无关。那份超然，那份深不可测的宁静，让竹音慌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穿着飞鹰帮服饰的汉子，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步流星地朝着万药堂的方向走去。那管事脸上带着矜持而得意的笑容，声音洪亮地传开：
“赵三哥福大命大！蒙月先生妙手回春！如今身子骨还需好好将养！我们万药堂的九转培元丹，固本培元，天下闻名！是专程为赵三哥这等大伤初愈的贵人准备的！飞鹰帮的兄弟，这边请！”
声音刻意拔高，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回春医馆内。
竹音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她猛地看向月华。
月华的目光，终于从古籍上缓缓抬起。他看向医馆门外那行趾高气扬走向万药堂的身影，墨玉般的眼眸深处，平静的潭水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如同深冬寒夜里骤然划过的冰凌。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